《衡焕儒风雨六十年》第一章第一节
1966年,是衡焕儒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年。在这一年,他先是当滑翔员( 即飞行员前期训练学员)的美梦在一夜之间破灭了,这令他伤心不已,再后来,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爱的母亲离开了人世,焕儒肝胆俱裂!如此沉重的打击,使这个刚满16岁的孩子,一下子成熟起来。
1966年的春天,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喜讯在西红门传开了:北京滑翔学校到西红门中学招飞行员来了。同学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飞行员是干什么的?飞行员是开飞机的,飞机啥样儿呀?……
西红门沸腾了,西红门100多个初三学生更是兴奋不已,顷刻之间“谁家的孩子要是考上飞行员,国家就管一辈子吃喝”的话,像一阵风,越刮越大,越吹越远。的确,在上世纪60年代,一个农村娃娃不用说考上飞行员,就是能够当上解放军也是全家全村乃至全县的光荣,吃喝不愁,既光荣又有好的前程,多么好的一件事。焕儒从小就崇拜清朝开国功勋摄政王多尔衮,多尔衮少年英勇,十几岁就跟着兄长皇太极南征北战,为大清朝立下了汗马功劳。焕儒认为,大丈夫就要顶天立地,为国效力。焕儒满腔热血在沸腾,这回机会终于来了。
西红门中学很多学生参加了体检,经过几轮筛选后,学校只剩下焕儒和另外两个同学了,按常理他们三个人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可以说他们经历了过五关斩六将的考验,希望正在向他们招手。初检进行了多项检查,非常细致,除了身体各部位外,还有身体受压测试,旋转测试,耐力测试,经过如此之多的测试能够过关,是件极不容易的事。大家都认为衡焕儒他们三个人已经十拿九稳了。参加复检时,衡焕儒也是自信满满。然而事情就在最后一个环节上出现了问题。他和另外一个同学被同时刷下来了,原因很简单:肝大。当时两个大夫反复为他检查肝脏,一个医生边摸他的腹部边问:“小伙子,痛吗?”
“不痛。”
“你平常都吃什么饭呀?”
“农村能吃什么,贴饼子蒸白薯。”
大夫又问:“你是天天吃白薯吗?”
“天天吃。白薯甜,就吃得多。”
“那大米白面呢?”
“在农村过年过节时才能吃上白面、大米。”
“小伙子,不用害怕,你只是肝大,不是肝炎。因为你平时吃白薯吃得太多了,所以比正常人的肝大一点儿。肝大是不能当飞行员的。”
医生的话让衡焕儒立刻流出了眼泪,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泪。可是医生不相信眼泪,人家有原则。衡焕儒无奈地走出了体检室,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无声的流泪来宣泄自己内心的忧伤。这时候走廊里已经是哭声一片了,被刷下来的小伙子们都在哭。因为不出意外,这一关过了他们就可以当飞行员了。初检合格后,衡焕儒自信地跟妈妈说:“我马上就要当飞行员了。”妈妈虽然重病缠身,但还是微笑着祝福他:“好呀,妈妈等你的好消息。”
尽管妈妈知道儿子当兵就意味着离开自己的身边,但妈妈更知道儿子的志向,妈妈希望他好。
衡焕儒想到这些,他又返回去找到给他体检的大夫,问:“大夫,我要是不吃白薯还能行吗?”
大夫看了看他说:“小伙子,晚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就这么一次机会。”体检的大夫遗憾地摇了摇头,为眼前的这位小伙子惋惜。
几个小伙子同时患有肝大的毛病,这件事引起体检大夫的重视,他们特意找到学校,向校长打听孩子们肝大的原因。校长说:“农村的生活条件差,比不上你们城里,大米白面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够吃到,平常就是白薯和玉米饼,我们没想到吃白薯会影响到孩子们的健康。”
回到家,在母亲面前,衡焕儒难过地放声大哭,“这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千遍锣万遍鼓地挨到复检,这怎么又被刷下来了?”母亲轻轻地拍打着儿子的脊背安慰他:“儿子别哭了,还男子汉呢,要坚强。”母亲说着自己也难过得流下了眼泪。焕儒不知,此时身患重病的母亲正饱受病痛的折磨,已经无药可医了。
其实,早在焕儒上初中时,母亲就开始咳嗽。焕儒带母亲到卫生院看病时,医生说:“你母亲患有气管炎,还有心脏病。气管炎咱们有药,心脏病咱们治不了,你还是上大医院治疗吧。”当时家里兄妹4人,加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共8口人,家里根本没有多余的钱给妈妈看病买药。每天晚上写完功课后,焕儒和大妹妹轮流给母亲捶背。
焕儒的母亲叫康淑珍,是个任劳任怨、老实巴交的典型农村妇女,她不识字,自己的名字都是焕儒教会的。
这一年母亲病情加重了,可她每天早晨还要早早起床,抱柴火,烧火,给一家人做饭。有几次焕儒看到母亲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心疼地说:“妈,您别管做饭了,在炕上多躺会儿。”母亲望着懂事的儿子,无奈地说:“我不做饭谁做呀?你们兄妹还太小。”
1965年的冬天,焕儒母亲的病情加重了。医生说是肺气肿,要好好休息。焕儒的父亲对妻子说:“你就别干活儿了,在炕上坐着,养养吧。”丈夫心疼媳妇,但公公婆婆却一点也不放下架子。晚上焕儒的母亲照常给公公婆婆拿尿盆,吃饭不仅不能在一个桌子上吃,还要给公婆添饭,焕儒母亲根本得不到休息。
有一天,焕儒陪母亲去磨房磨面。在农村,每天早晨4点钟就要到生产队马棚里去等驴,队里一天只放三头驴拉磨,谁排在前边就给谁。焕儒心疼母亲,自己早上悄悄起来,跑到生产队里去等驴。天刚亮,他就把驴牵回来了,母亲看见后,憔悴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母子俩谁都没有说话,彼此感受着相互的关爱和体贴。妈妈拿起簸箕,焕儒把50斤重的粮食扛在肩上,一直扛到磨房,开始磨面。
由于常年生病,母亲的牙都掉光了,吃东西靠牙床子慢慢磨,母亲吃不了贴饼子上面那硬得扎嘴巴的锅巴。每逢这时,小焕儒都是把那层硬锅巴掀掉,自己吃了,让母亲吃软和的。磨面是很累的活儿,焕儒先回家吃饭,然后给妈妈拿个贴饼子,他跟太太说:“多给我妈拿一个饼子吧,我妈不够吃。”可太太却说:“一人就两个,有数的粮食,你妈吃了别人怎么办?”
焕儒手里拿着贴饼子,母亲没有牙,他把锅巴拿下去,一个贴饼子就剩不下什么了。但太太不再给贴饼子了,他只好拿两块小咸菜,递给母亲。焕儒看着母亲一边咳嗽一边吃东西,他知道这点东西是不够母亲吃的,可一个孩子能做什么呢?他只能默默无声地看着母亲,心里真不是滋味。
磨面太累又吃不饱,母亲咳嗽加重,最后竟然吐血了。焕儒吓坏了,赶紧扶着母亲回家。太太见焕儒惊慌失措的样子说:“没事,吐点血怕什么,死不了人。”
此时的母亲就站在屋外,一定是都听到了,母亲没有说话,也没敢进门,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手里还拿着簸箕,半晌才缓过神儿来,她把粮食扛在肩上,又扭头回去推磨了。夜里母亲病情就加重了,父亲把她送到医院,打了针,吃了药。医生说,这病要养,再累就没治了。
父亲知道在家里是没有条件让妻子静养的,他对焕儒说:“把你妈送到姥姥家去吧。”说着掏出五块钱递给焕儒,“给你姥姥。”那时谁家都穷,妻子回娘家养病,也要吃喝,衡占山不愿意妻子在娘家看别人的脸色。焕儒的姥姥看着病弱不堪的女儿,难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姥姥看着焕儒手里的钱说:“焕儒,姥姥有钱。把钱给你妈吧。”过了两天焕儒去姥姥家看母亲,母亲从兜里掏出那五块钱对儿子说:“焕儒,齐大夫给我看病从来不要钱,你上街买个点心匣子,给齐大夫送过去,咱们别欠人家的。”焕儒接过那五块钱就跑到街上,花了一块七毛钱买了个点心匣子,他看母亲病得很重就说:“妈,您吃一口吧。”可母亲摇摇头头说:“我不吃,快给人家送去吧。”
满族人特别“讲礼儿”,时刻把“体面”放在第一位,这种“穷讲究”在他们的观念里,是人生在世的一种原则、一种享受,这里包含了两种意思,一种是有回报、报恩的意思,即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另一种是我并不穷、能回报得起的意思,即你不能看不起我。旗人出身的焕儒母亲也不例外,她让儿子买礼品送给齐大夫,一是感恩,二是顾面子。
1966年6月20号这天,弟弟气喘吁吁地跑着找到焕儒:“哥,你快回去吧,妈回来了。”焕儒一听,高兴地飞跑回家。可一进门,看到躺在炕上的母亲时,他惊呆了,母亲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眼窝深陷,脸色蜡黄,大口喘着气。焕儒拉起母亲的手,止不住的泪水流了出来。母亲安慰他说:“儿子,妈没事,死不了。”尽管如此,焕儒还是觉得母亲病得不轻,他赶紧打电话告诉父亲,“爸,妈回来了,可不太好,您快回来吧。”
父亲放下电话,开着一辆三轮车赶了回来,急忙把焕儒妈送到了医院。
父子俩急于知道病情,问大夫情况怎么样,大夫说:“你们怎么才送来?人已经不行了,准备后事吧。”又问焕儒,“你是她儿子吧?”
“是,我是大儿子。”
大夫说:“进去看你妈一眼吧。”
焕儒走到母亲病床前,护士正在拔母亲身上的管子,这时的母亲已经是有上气没下气,一口口地捯气了。焕儒跑出去,“扑通”一声就给大夫跪下了:“大夫,求求您了,把我妈妈救活吧。我的弟弟妹妹还小,不能没有妈妈呀。”
大夫扶起焕儒说:“孩子,你妈的病治不了了。别耽误时间,快去问问你妈妈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空荡荡的病房里就剩下了焕儒和他母亲,此时妈妈双眼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焕儒看,似有话要说,可她已经说不出话了。焕儒哭着大喊着说:“妈,我知道您是不放心弟弟妹妹,我以后会照顾好他们的,会照顾好这个家的,您放心吧。妈,妈……”
在焕儒拼命的喊叫声中,母亲终于不舍地闭上了双眼。焕儒是看着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这情景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一想起当时母亲捯气时那痛苦的模样,衡焕儒的心就如刀绞般的痛。
1966年,衡焕儒17岁,而他母亲仅仅39岁。
第二天,父亲让木材厂做了一个棺材,生产队里派了一辆马车,焕儒押着灵车,回到了家。当时农村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人死在外面不能进门,棺材必须停在门外。衡家上下一片哭声。太太对孙子说:“别哭了,去看看你妈衣兜里有什么东西没有,衣裳是要拿去烧的。”焕儒边哭边翻看着母亲的衣服,没想到在母亲的衣兜里,他翻出了给大夫买点心找回来的那三块三毛钱。母亲居然一直没舍得花呀。焕儒手里攥着那三块三毛钱哭得晕了过去。至今他一直把这三块三毛钱珍藏着,作为对母亲永久的怀念。
贫穷,让棒小伙儿出现了肝大现象,让衡焕儒失去了当兵的机会;同样是贫穷,让年仅39岁的母亲过早地离开了人世。这让未成年的衡焕儒饱受了痛苦的折磨。这两次打击,让焕儒终生难忘。痛定思痛,焕儒在心里暗暗立下志愿:等我长大成人以后,一定要改变西红门贫穷落后的面貌,让西红门人能吃上大米白面,过上像城里人一样的好日子,让西红门的人们富起来。
焕儒母亲的去世,使这个温馨幸福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焕儒的爷爷奶奶年事已高,无力料理家里的日常生活,父亲在红星公社工作,早出晚归,照顾不了家里的一日三餐,一家人的生活陷入了无序的困境中,其中最困难的一件事就是做饭。
自从母亲去世后,炕上开始躺着两位老人了,焕儒身后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弟弟13岁,大妹妹10岁,小妹妹才7岁。焕儒是家中的老大,只好学着做饭。贴饼子不会贴,一贴就往下出溜儿,不知道火烧多大才合适,好不容易贴上了,又因为火大给烧糊了,有时候爸爸急着上班,饭还没有做好,脾气火爆的爸爸挥手就是一巴掌,一家人不仅吃不上饭,还闹得鸡犬不宁。邻居大妈、婶子看不过去了,主动过来给他们家帮忙。到了做饭的时候,邻居大妈大婶把自己家的火点上后,再跑到焕儒他们家帮着烧火,然后再跑回去给自己家贴饼子,贴完了再跑回焕儒家贴饼子。为了一顿饭,邻家的大妈大婶要不断地跑进跑出,那日子过的,谁看了都心酸。
焕儒是个要强的孩子,总让大妈大婶来帮着做饭,天长日久不是个事呀。他就和大妹妹一个锅上一个锅下地配合着做饭。他烧火,年仅10岁的大妹妹上锅台贴饼子。妹妹太小啊,锅大,她够不着锅沿,只好蹲在锅台上贴。有一次妹妹看见饼子一贴上就往下出溜儿,忙伸手去够,由于人太小,差点儿就掉进大锅里,焕儒手疾眼快一把将妹妹拉了上来,妹妹这才没将整个身子都掉到锅里。妹妹连惊带吓浑身抖个不停,半天才“哇”地哭出声来。如果妹妹当时来个倒栽葱,掉进沸腾的锅里,后果不堪设想。想起来都后怕呀,当时焕儒也吓出一身冷汗。这以后很长时间都是邻居家的大妈大婶来帮着做饭。
从小就得到了大家的帮助,谁有能力就帮谁的理念,在焕儒的心里扎了根,当他有了职位以后,乡里乡亲无论谁有困难找他,他都二话不说,去想办法帮忙。
1968年的春天,焕儒的爷爷已经病得很重。一天傍晚,爷爷把焕儒叫到床前,拉着孙子的手说:“爷爷熬不了多久了,有些话想让你知道。”
焕儒见爷爷说话很吃力,非常伤心。他伏在爷爷床前,说:“爷爷,您说,我听着呢。”
爷爷最喜爱这个大孙子,常夸他聪明,有才智,心肠也好,是个干大事的孩子。爷爷说:“咱们家祖上是满族人,是八旗中的正白旗,你记住了。”爷爷看了看焕儒,“无论什么时候,你要记住爷爷的话,生不改姓,死不改族。咱们家是满族人,你一定要发扬光大满族文化,耀祖光宗。”
衡老爷子为什么这样说呢?在辛亥革命爆发的时候,孙中山提出驱除鞑虏的口号,许多旗人不敢在公开场合下暴露自己的族籍,成了普遍现象。到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旗人们更是不敢承认自己是旗人,许多人都悄悄改成汉族了。爷爷对此忧心忡忡。
“爷爷,您放心吧,我永远是您的孙子,永远是满族的后代。”爷爷点点头,“焕儒啊,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多读书,多行善,不以无声无息而做人,要以大仁大义大智大勇而立世。你将来要做官,就要做清官。”
“放心吧,爷爷。我记住了。”
爷爷用目光看了一遍周围的亲人,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焕儒在两年之内,连续失去了两位最亲的亲人,母亲和爷爷。这对一个18岁的孩子而言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呀。
这时的衡家已经不成个样儿了,家里急需要一个女主人来料理生活,掌管这个家。焕儒的爸爸为孩子们找了一位继母,本以为一家老少的吃饭问题就可以解决了,但是这位继母是个知识分子,大学毕业,斯文,漂亮,可就是不会做饭,更不会用农村的大锅贴饼子。再加上满族人礼节比较多,让这位汉族出身的女知识分子一时难以适应,很快他们就离婚了。不久,爸爸又迎娶了一位乡下妇女,来做他们的继母,这位继母同时带来了两个小妹妹。
这位继母会做饭,老家任丘比西红门还穷,她来到衡家后,任劳任怨。尽管焕儒这时已经21岁,大妹妹也已经会做饭了。但家里有个成年女人,日子总算走上正轨了。虽然因为两家孩子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生活中会产生许多矛盾,但是在心胸宽广的焕儒看来,这都是小问题,一家人能像模像样地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他对两个后加入这个家庭的小妹妹一直关爱有加,对这位继母更是恭敬孝顺,老人家在晚年患肝癌后,是焕儒花重金为继母治疗,使她延长了十几年的寿命,老人家受到了家人无微不至的照顾,直到去世。
衡焕儒从小就懂得了爱。这爱是大爱,母亲的去世,让他明白了母子永别那撕心扯肺的爱;爷爷的离去,让他知道了作为满族人对于自己民族的爱;当邻里间大妈大婶向他们兄妹四人伸出帮助和关爱之手时,让他铭记住了人世间真挚的爱;大爱无边,这颗爱的种子深深埋藏在了他的心灵深处,使得他在人生之路、为官之路上,用爱心对待一切。
“有爱,前方就有了光明,失去爱,这世界都是黑暗无光的。”这是他历经磨难后的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