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乙僧


尉迟乙僧
马明博



  洞窟外的风声终于减弱了。震耳欲聋的鸣沙山归于平静。乙僧又大喊了一声:“哥哥。”过了一会儿,甲僧的回应声外面隐约传来。
  好像他在很远的地方。
  夏日清晨,旭日东升,天空晴朗,敦煌莫高窟外,伫立在宕泉河边的白杨树林枝繁叶茂,空气清新。谁也没想到,上午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雨,把这一切都改变了。风径直冲进洞窟中,毫不犹豫地把油灯微弱的火焰拍灭。
  坐在十米高梯的顶端,面对墙壁画佛的乙僧,只好停下画笔。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色彩鲜丽的菩萨在对自己微笑。菩萨笑的时候,嘴唇上下的三点蝌蚪胡,在风中游动起来。乙僧有些吃惊,他不敢相信自己眼里的这一切是真的。他喊了声“哥哥”,四周一片空寂。
  洞窟外风声呼啸,对面墙壁上菩萨缀满璎珞的衣饰,仿佛也跟着摇摆起来。菩萨有一千只手,每只手心里有一只眼。昏暗的洞窟内,乙僧看到,长在一千只手心里的那些眼睛开始眨动,像夜空深处的星星。
  乙僧坐在高梯上不敢动,一片寂静,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隐约中传来另外一种声音。他屏住呼吸。侧耳谛听,竟然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哥哥。”他大喊了一声。依然没人回应。他定睛看了看对面墙壁上的菩萨脸,秀挺的鼻梁两侧,刚敷上淡彩的鼻翼,竟然在一张一翕。清晰的呼吸声,竟然是从画中菩萨那里传出来的。
  细密的雨声开始传进耳朵里。劈里啪啦,夹杂着沙粒滚落的声响。洞窟高处,像被罩上了一层黑暗的颜色。乙僧静静地坐在高梯的顶端,一动不动。
  忽然,眼前的菩萨发出了光亮。光亮来自菩萨头部后面的背光。乙僧昨天刚用墨笔勾勒出圆圆的背光,在背光边缘装饰上忍冬花蔓,在线与线的空白处,还没来得及填色。白壁墨线间,怎么会生出光亮?乙僧的内心,着实疑惑。
  菩萨发出的光,是白的,是柔和的,是流动的,由弱而强,渐又由强而弱。在光亮的映照下,乙僧发现,菩萨饱满的脸庞如同满月。看到的,这会是真的吗?乙僧使劲地捏了捏自己的鼻子,很疼,眼前的光亮依然在。
  为什么菩萨脸部不发光?为什么只是背光发出光明?这光明又从何而来?为什么菩萨不跟我说句话?我哥哥跑到哪里去了?如果他在这里,见到这一切,该有多好。等会儿,哥哥来了,我怎么和他说我见到的这一切呢?他会不会不相信?
  他低下头,不经意间看到,横放在八瓣调彩盘上的毛笔,笔尖也在发出光亮。不过,笔尖上的光弱弱的,若有若无,像在回应菩萨背光的光芒。
  他将怦然乱跳的心静下来。安然地与墙壁上出现神异的菩萨默然而坐。他的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
  忽然,菩萨那里的光亮消失了。整个洞窟重又陷入昏昧之中。洞窟外面,风声雨声浑然一体。
  乙僧想起了远在长安的父亲尉迟跋质那。父亲来过几次信了,让甲僧带上乙僧到东部的长安去。石窟里的这铺千手眼大悲观音马上就要画好了,兄弟二人马上就要动身了。长安的宫阙城楼,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哥哥虽然也画,但是他的心思并不在画画上。如果他刚才也在这里,也看到菩萨的神奇示现,他肯定会画得更加用心了。可惜,真是可惜。
  风雨过后,洞窟外阳光遍地。哥哥从旁边的洞窟跑回来。他扶住梯子,让弟弟下来。长时间久坐,乙僧的脚一落地,又麻又痒,有些站立不稳。他伸手扶住哥哥的肩膀。
  “于阗王派人送来一封信,要说举荐丹青奇妙的你去见大唐皇帝。等你画好了这千手眼大悲,咱们就动身吧。想想马上就能和父母团聚了,我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
  “哥哥,我刚才——”
  “别说了。我和你一样,也想念父母啊。”甲僧伸出手,轻轻地抚了一下弟弟的脸。他抬头看了一眼弟弟正在敷色的菩萨大画像,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完工的时日。“再有半个月就差不多了。届时我们跟随商队去长安。”
  乙僧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千手眼大悲观音完成的那一天,乙僧从高梯上爬下来,郑重地伏身地面,给眼前的菩萨顶礼三拜。眼角的余光,看到菩萨那双赤脚旁边,拂地衣带在风中摇曵了一下。他抬起头,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画成的观音菩萨,泪满双睛。早年学画时,父亲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乙僧,一心一意地画佛吧。开始时,是你画菩萨;然后,是菩萨画你;最终,是菩萨画菩萨。你现在不懂,慢慢就会懂了。”
  千手眼大悲观音完工后,许多画工前来观摩,他们对未足弱冠的乙僧能够创作出如此精美的观音赞叹不己。许多人为眼前这活脱灵慧、身若出壁的菩萨所感动,趴在地上,不停顶礼。
  “如能让一人生起欢喜,我愿足矣!”目睹此景,乙僧充满感动,“愿今生今世画佛;愿生生世世画佛。”
  唐贞观六年(632年),尉迟乙僧从西域抵达长安。此时,他是年方二十的青年。太宗皇帝对于于阗王推荐的这位“丹青奇妙”的青年青眼有加,授予他宿卫的官职,后来又让他沿袭了其父尉迟跋质那的封号,成为郡公。
  他为长安诸多寺院创作壁画,像《降魔变》《千钵文殊》《弥勒佛像》《净土经变》《千手眼大悲观音》《明王像》等,均被誉为“精妙之状,不可名焉”。每铺壁画完成之日,必有王公贵族、平民百姓蜂拥而来观摩礼拜,有人说乙僧的画“看起来,画面上的人物是立体的,但用手指一摸,却是平的”(汤垢《古今画鉴》说:“尉迟乙僧作佛像……用色沉着,堆超绢京,而不隐指”)。
  许多人来向乙僧学画,他都悉心传授,毫不保留。唐景云年间,年迈的尉迟乙僧,在年轻的吴道子的辅助下,一起为寺院作壁画。乙僧对佛菩萨像着色时,从外轮廓向中间由深渐浅地用色,使画面出现高下错落、阴阳分明的视觉效果。吴道子用心学习,渐渐掌握了乙僧画法的精要。
  夏初的一天下午,在北京宋庄无相斋,看到郑玉阗创作的重彩工笔画《千手手眼大悲观世音》时,我所了解的尉迟乙僧的故事,像一部电影在脑海中重现。
  眼前的郑玉阗,身材高瘦,肤色黎黑,隆鼻深目,像刚从大唐西域来到中土。最初古来兄向我介绍他时,玉阗二字,曾被我意会为“于阗”,尉迟乙僧最初生活的国度。
  近十年来,郑玉阗为香港志莲净苑、云南昆明圆通寺、江西庐山东林寺创作了诸多的佛画。他说:“我发愿画佛,今生画佛,来生画佛,生生世世画佛。别人跟我学画佛,我会把我掌握的全部技巧教给他,我愿意让庄严的佛像广布人间,让更多的人见闻随喜。如果有一个人能从我画的佛像中获得欢喜,我这一辈子就活得值了!”
  这些话,让我觉得,郑玉阗好像就是转世再来的尉迟乙僧,他在人间造佛的心愿未了,如今重入娑婆。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与猜测。但是,在尉迟乙僧与郑玉阗中间,是不是存在着这样的因缘,谁能说得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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