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客车向着西南奔驰，苍穹一碧如洗。那时应该是暮春吧，瓦蓝的天空下，是一条新挖的沟渠，沟渠里一湾浅水，也被天空映得瓦蓝。

    那是我们从商丘赶往周口的旅途上所看到的场景，只是我无法确认当时的同行者是刘肖还是许晖了。应该是许晖的可能更大，因为曾有一段，他在商丘某个地方搞“社教”，这让他具备了和我一起从商丘去周口的可能性。但也可能是刘肖吧，记忆中，我曾和刘肖一起赶往周口，当时通讯不便，我们感到周口时，老丁却回了驻马店老家。我和刘肖扑了个空，只好仓促赶回郑州。

    是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老丁就和周口联系在一起。当时他在周口某个中学教语文，他老婆在那教外语，我和别的同学经常赶到那里去喝啤酒。

    老丁是我的大学同学，卷发，眼窝微陷，那个时代，如此的形象，让我们觉得很帅。

    在没谈朋友之前，老丁几乎天天和我们泡在一起，“我们”，还包括好民和立民。当时，我们抗着绿军挎去教室看书，或者去图书馆看小说，偶尔记记笔记，很充实的模样。学到夜里很晚的时候，我们四人回到宿舍，每人提溜一个脸盆和茶瓶出来，去到位于校园中央的茶炉房打开水，茶炉房就在数学系餐厅的东边。

    说是打开水，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开水最多算得上是温水，水流极小，淅淅沥沥，滴答半天，也仅仅是半瓶半盆的样子。我们四人用这些残水擦洗擦洗身子，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语，然后回宿舍睡觉。这个时候，往往已是将近半夜的样子。

    那时候，师大的夜色真的很温柔。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很长时间。我们四人约定，毕业后每年见上一面，结果一晃20年过去了，我们四人还没能同时见过面。

    后来，老丁就慢慢和我们拉开了距离。他开始恋爱，可似乎他总不愿承认，我们只是觉察到他的变化——譬如每天中午都要刷牙。   

    我们很羡慕有了女友的老丁，因为有了女友，就意味着有人帮忙洗衣服，也意味着会从女友那里得到一些饭票——当时的大学，处处体现着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譬如，国家会给每个大学生发放一定数额的餐票。女生吃不完，男生则不够吃，因此，有了女朋友的男生，往往会得到女友的餐票接济。 

   但老丁似乎没有满足于女友的餐票，那时，他对自己的经商能力更有自信。

    当时，《光明日报》上曾刊登过一个整版的报道，大概就是介绍一种记忆外语单词的方法，不知当时老丁中了什么邪，他断定自己从中发现了天大的商机。于是他四处借钱，汇往光明日报社，从那里邮购来了几千份刊有单词记忆文章的那期报纸，在东一楼的门口，加了价出售。

    当时老丁曾向我详细论证、预测过这笔买卖会有多少钱进账，但令人难过的是，几乎无人光顾老丁的报摊，老丁的巨额投资几乎血本无归，老丁似乎连自杀的心都有了。一个决策让老丁彻底陷入了困顿，他至少欠了一千多块钱的债务吧，那在当时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差不多相当于一个工人的年薪。

    虽然多年来我和老丁一直亲近，但我今日已记不起老丁如何从债台高筑之中走出，只依稀记得老丁告诉我，我们的辅导员平原老师曾找他谈话，哀其赔钱不幸，怒其赚钱心切。最后，平原老师私自决定，挪用一部分班费援助老丁，以免老丁走上绝路。老丁当时让我千万为此事保密，他说平老师私自挪用班费事关重大，虽然是援助身陷危机的学生，但毕竟是个人行为，一旦走漏风声，说不定会被认定为“贪污”。我存了保密的心思，内心却对平老师产生了莫大的敬意。20多年后，想起这段往事，依然有温暖的感觉涌上心头，只是不知道当时的平老师如何将班费的账目走平。

    在我看来，当时的老丁是不应该热衷挣钱的，这和赔赚无关。因为我们曾经头上箍着布条在北京那个大广场喊过口号。在那个广场，虽然我们和许多人一样，总是伸出V字手势，但结果却恰恰相反。我们坐了免费的火车回到学校，老丁决定在中一楼西侧的台阶上发表演讲。当时中一楼外人山人海，大字报将整个楼都围了起来。许多普通话好的同学都纷纷上台，发表对于时局的看法。老丁忍耐不住，也杀上前去，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演讲。记忆中，他的观点也没什么独到之处，加上他的情绪很激动，让他的演讲效果大受影响。当时，我在台下，佩服的是他的勇气。

    那个春夏之交，全校已经停课，接着就是轰轰烈烈的“空校运动”，我和老丁习惯于半夜时分在没有灯光的校园内游荡。那时的游荡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今天的我依然为自己当时的政治热情而感动。

    毕业之后，老丁先是去了周口，之后调回老家，之后去了南方，之后去了清华，之后清华辞职，之后……之后……

    前年某天，我去北京，老丁开车接我。在三环上，他说，按照北京的车辆出行规定，今天他的车辆应该限制出行，但他为了接我，他就是要顶风上路。如果交警给下罚单，他就打官司。这句话至少交代了两个事实，一是他目前的律师身份；二是我们交情的非同寻常……

    毕业20年了，我们一直联系着，有时用普通话，有时用河南话。

    如此绵长的交情，其实并不常见。

    前几天，老丁电话过来，好像在说有些想念之类的话，但他并不擅长煽情，因而本该情深意长的话却被他说得味同嚼蜡。他似乎察觉了这点，所以三言两语之后，我们只好匆匆收线。

    如此深夜，想起长途车上看到的天空，于是想起了老丁，想起了大学，想起了那时年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