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我们这一代中国人

                                                    姚小远

谨以此书，献给在我生命里出现的、我挚爱着的亲人们！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1963年）

1963年4月29日，我出生在陕西省宝鸡市东面的陆军第三医院，这是一所野战军的地方医院。成年后，有朋友给我预测人生，要我准确的生辰时刻，我问过妈妈。准确时辰妈妈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我出生的时间应该在上午十点到正午十二点之间。我命运的大开大合、大起大落就开始于这种令算命师困惑的不确定性。

我是一个早产儿，刚生下来不到五斤，最初的日子一直被搁在恒温箱里，像一只莫名其妙的小猴子，一天到晚都在睡觉。

我是姚家的第二个儿子，生我的时候，妈妈还在秦岭山麓的凤州医院工作，爸爸是上马营宝鸡机务段医务所的大夫。他们一个在地方，一个是铁路上的。后来，为了解决夫妻两地两处分居问题，妈妈调到了位于宝鸡正南七公里的宝鸡桥梁厂卫生所。当时，宝鸡桥梁厂刚从沈阳迁过来，属于三线工厂，厂里的大多数都是东北铁岭人。不久，爸爸也被借调到这家铁道部直属单位的卫生所，再也没有回去。上世纪八十年代，爸爸曾经给我说他当年的同事都已经成为上马营铁路医院（它的前身是宝鸡机务段卫生所）的主任医师，如果留在上马营铁路医院他也会成为主任医师云云，特别感慨。文革之后，科班出身的妈妈从下放的一车间回厂医院的妇产科，自学成才的爸爸吃了没有文凭的亏，离开下放的三车间后，却只能在厂子里的后勤部门晃悠，看大门、做食堂采购、医院库管，最后从液化站退休，一生蹉跎、一事无成。

我爸爸是四川省资阳县慈祥乡乡绅姚大挺的第八个儿子，他的后面还有不止一个弟弟、妹妹，我奶奶给我爷爷一共生了不下十个孩子。后来，爸爸告诉我，我爷爷是国民党时候的县、乡两级人大代表，德高望重，属于四川江湖很吃得开的舵爷。解放之后，我爷爷家受到批判、斗争和打击。爷爷去世的早，遭地罪也不多。我奶奶隆冬时节被当地人倒吊在房梁上、下面放着炭火盆，炭火里面加上海椒斗争，我奶奶一次次被熏的死去活来。1950年爸爸离开老家的时候才16岁，穿着一条大裤衩子。他离开的原因是解放前到县城的大伯父被当地农民从城里抓回来，每次斗争被打得遍体鳞伤，都是爸爸背他回家。受不了那种刺激，爸爸投奔他的姑爹。爸爸的姑爹是当年跟过白求恩的红小鬼，当时正在修成渝铁路，如果不是后来的文革，爸爸说他姑爹会成为省卫生厅厅长。就这样，爸爸成了铁路上的人，成渝铁路建成后，又参加了宝成铁路建设。后来还到贵州、东北等地工作过，最后落脚宝鸡机务段。在驻勤凤州工务段时，因为工作关系认识我妈妈，很快擦出火花，有了我们这个家。我们家里有爸爸、妈妈当年的照片。爸爸绝对是五十年代的时尚青年，留着大背头、戴着格子围巾，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还会拉手风琴。妈妈大眼睛、白净文静、有漂亮的刘海儿，穿着碎花衣裳，是那个年代的标准美人儿。

我妈妈是陕西省西乡县城关镇人，我外公陈物华、外婆赵建邦，妈妈是他们的第一个、也是第二个女儿。外婆是我一生所知最善良的女人，脾气特别好，收养过一女一儿，后来收养的儿女都跟我们家离心离德，我叫舅的那个男人还落井下石，参与了对我家的斗争。妈妈和小姨是亲姊妹，她们一直很贴近。跟爸爸家门当户对的是，妈妈家也是地主出身。不过，妈妈家的地主出身有些冤枉和窝囊。外公身材挺拔、高大，却是一个浪荡子，几乎败光所有家业。因祸得福，解放了，我们家的成分开始是下中农。后来，因为当时生产队长对我们家大院的私心和占有，我们家被补划为地主，一个完整的大院子里也住进了几家贫下中农，七零八落、支离破碎。听妈妈讲，她上学时候学习很好。家道中落，跟外婆做一些绣花鞋、荷包什么的在街道上卖。高小毕业后考上西安产科学校，成了吃公家饭的人，妈妈是我外婆四个儿女里唯一出来参加工作的。

宝鸡是陕西的第二大城市，历史比西安、咸阳还要古老。这里是西周文化的发祥地，秦朝的儿郎们也是从这里开始其扫六合灭八荒的历程的。宝鸡还是西北地区的工业重镇，三线时期很多工厂迁到这里。北面是黄土塬，南方是秦岭山，渭河将城市一分为二。宝成铁路和陇海铁路在这里交汇，川陕公路就从我们家属区前面穿过。我们这些外迁过来的家属区是一个个小社会，医院、储蓄所、邮局、托儿所、小学、中学、百货商店和澡堂一应俱全。宝鸡市的原住民是当地人，主要从事农业生产，我们这些外地外省人把他们叫“此地猴”；社会上的小市民以逃荒过来的河南人为主，河南人被叫做“河南蛋子”。

我出生的时候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过去，国家经济形式有所好转。这年2月，毛泽东在总结四清经验的会议上提出“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中国大陆阶级斗争的血雨腥风在未来将近二十年时间成为常态。许多人家受到打压迫害，一些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更多被划为阶级敌人的中国人成为异端和贱民，工作和城市户口被剥夺，斗争、体罚、殴打、歧视甚至镇压随时会落到头上，他们的亲人被株连并且殃及子女的教育和就业。在接下来的各种政治运动中，被划为阶级敌人的人首当其冲，受尽摧残折磨。

3月，毛给沈阳军区非正常死亡军人雷锋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用做好事的善举遮盖着虚假和意识形态传播的真实用意，欺骗和影响了好几代中国人。最近几年，雷锋日记、雷锋故事、雷锋这个人被广泛质疑。如果从单个人的形象造假程度来说，雷锋可以说是全世界最大的谎言。

我出生的这一年还有一些对后来影响深刻长远的事件。

周恩来第一次提出四个现代化的概念。后来，在四届人大开幕会上，周恩来正式提出实现四个现代化目标，成了灰色现实里注入中国人血管里的鸡血，莫名亢奋。

中苏关系迅速恶化、彻底决裂。《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这两个当时中国最权威的官方喉舌和意识形态枪手联名发表了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苏联由原来的老大哥成为苏修社会帝国主义。

全国各县、社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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