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 月,正逢日本樱花盛开时节,我受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邀请,到东京为200 余位日本企业家和管理者做了关于中国经济与社会发展的主题演讲。20 年前初到日本,后来也去过多次,但都不是樱花时节,这是第一次观赏了著名的日本樱花。
日本人爱樱花。一朵樱花从开到谢只有4~7天,一树樱花从开到谢约两周,而且随着气温变化,开花日期也在变化,所以对外国人而言,看樱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朵樱花不美,一树樱花则美,令人震撼的是成片樱树林汇聚的樱花团团簇簇、浓浓密密、层层叠叠,它们浓烈绽放、灿烂辉煌,美得触目惊心,那是典型的集群之美。
更具有美学意义的是樱花边开边落,让你同时看到生命的勃发与凋零,构成一种壮烈与凄美。尤其在樱花后期,满树的樱花是生之美,满地的落樱是死之美,一阵风吹过,漫天飘舞婆娑的樱瓣更具有由生到死的动态之美,三种美交织在一起,令人浮想联翩、感慨无比。日本称自己为樱花之国,有“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之说,也把追求生之灿烂和死之决然比作“日本精神”。
而中国人爱梅花,梅花敢在雪中绽放,梅花坚忍不拔、高风亮节、冰清玉洁、傲气凛然。中国人赏梅不仅赏花,而且赏枝干,尤其在那苍老盘缠的枝干上点缀着含苞欲放的花蕾,那种沧桑的娇美烂漫韵味无穷。梅花不仅具有顽强而持久的生命力,还具有梅开二度的特殊功能。相传梅花的栽培已有4000 多年的历史,最古老的湖北楚梅有2500 年历史,湖北晋梅有1600 年历史,老干死后又长新枝,生生不息。
中国文人政要咏梅无数,千古不绝,例如“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中国人称梅兰竹菊“四君子”,松竹梅“岁寒三友”,梅在中国,尤其在中国历代知识分子心目中独具地位。
梅花与樱花各有其美,但其审美寓意和精神象征是显然不同的。据说在公元710 ~ 794 年的奈良时代,日本说到“花”时,指的是梅花,以后慢慢转成了樱花。不知那时的赏梅和中国有什么历史渊源。
我20 年前到日本和现在到日本,心境完全不同了。2010 年,对于中国,对于日本,对于世界,都将是一个具有心理意义和精神意义的年份。2009 年,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是4.9 万亿美元,日本是5.1 万亿美元,根据目前的经济发展速度,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在2010 年将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日本国内生产总值在1968 年成为世界第二后在这个位置上呆了42 年,但今年,这个位置将转让于中国了,而且很可能一去不复返。
哲学上有个定律叫做量变引起质变,尽管从国家战略的角度出发中国并不愿意成为世界第二,但数据的变化势不可挡,由此引起的各种心理变化也势在必然。就像20 年前在日本吃一碗面条是800 日元,后来一直是800 日元,而每次到日本我们支付面条的能力一直在悄悄地变化。
回溯历史,就中日关系而言,1894 年的甲午战争是一个转折点,2010 年则是另外一个转折点。甲午战争后的1895 年,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了中日《马关条约》,中国赔款2.3 亿两白银。1896 年,清政府办“南洋公学”(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时,中央财政连10万两白银都掏不出来。始于1896 年的中国第一批现代大学的创办,几乎可以说是甲午战争失败后中国社会痛定思痛的结果。
更具有历史参照意义的是南开大学的创办者张伯苓作为轮机员曾经在甲午海战中亲眼目睹了北洋水师的全军覆没。一个世纪多来樱花刹那绽放了116 次,梅花又苦熬了116 轮,期间凄风苦雨、世事无常、欲说还休。2010 年,中国终于要在经济总量上超越日本,这在全世界弱肉强食的军事游戏规则改写成以经济论英雄之后,是十分重大的历史标志。
在这个时点上,尽管我们理性地认识到中国的各种数据用人口做分母后都会变得很微小,但还是要为自己国家取得的经济成就感到骄傲,要为中华民族几代人的百年不懈努力而感到骄傲。在这个时点上,我们可以更加平和地、更加平等地看待中日两个国家和两个民族的关系。在这个时点上,我们要看到日本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要看到日本的产品虽然单件并不光彩夺目,但所有产品给了世界一个强烈的“日本制造”的一致性印象;要看到日本虽然经历了20 年的经济低迷,其社会依然平稳有序;要看到日本海上自卫队的远洋作战实力除了核潜艇之外,其他数据都超过了中国。
没有在日本见过成片的樱花不知樱花之美,我终于领略了樱花之美,但我还是爱梅花。这种爱无缘无故,也无法用言语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