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一瓜直面人性的极恶与极善
须一瓜的作品我读得不是很多,但我早注意到了她。几年前,我编过一本《近三十年短篇小说精粹》,选了她一个短篇,叫《海瓜子,薄壳海瓜子》,至今记得,它写一个老人和自己的儿子、儿媳共同生活,有天晚上,这个很善良的老人,却偷窥他儿媳妇洗澡,被儿子发现,打得头破血流。儿子狂躁至极,老人沉默无语,儿媳欲救护老人而心怯,自此一家人,出现了难言的紧张。但老人始终默默做好事,想挽回自己的颜面,最后有所缓解,终未完全释然。这篇小说虽短,但在揭示人性内在的原欲与道德感的冲突方面很见深度。
看完须一瓜的新作、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黑子》,我认为在品种上很奇特,在艺术上也颇具特色,无可替代,要是拍出戏来,有可能出现中国式的《人证》,《砂器》,《天国的车站》一类东西。但是那一定要大导演拍,小导演不行。我觉得,须一瓜永远对人性的复杂,对人性的两极对抗,对人性中的善恶转换,对人埋藏很深的良知或者说天良的发现,对人性中超出想象力的部分,对人的尊严感,对人的自我救赎的渴望和人为了找回尊严所做的悲壮努力,给予浓厚的兴趣和热切的肯定。当然,人跟人是不一样的,任何时候都不缺乏极端的例子,万劫不复的人总有,只能说,她是讲主体的人,类的人,总体上她对人是持肯定态度的,是信任的,而不是绝望的,悲观的,正如太阳里面有黑子,但太阳毕竟是太阳;人性中也有恶,暴力,仇恨,报复,嫉妒,甚至嗜血,然而真善美和良知总是不灭的,是与人相伴随的,人的太阳于是并未坠毁。在某种意义上,《太阳黑子》正是表达了须一瓜对于人的和人性的理想,发现那种不会被罪恶感、兽性彻底压垮的污泥中的人性的花朵。
在《太阳黑子》里,须一瓜处理的是一个难度极大的故事。她给自己出了一道几乎无解的难题。凶残的制造了一起灭门强奸大案的三个案犯,后来却是三个最善良不过,最勇敢无畏,最忠厚仁义的无名英雄式的人物。这怎么可能,该作何解释?在这两极之间怎样才能找到平衡点,合理点,过渡点?小说一开始展开的生活,甚是古怪,三个男人,都三四十岁了,一个个一身蛮力,却都不结婚,没有一个亲戚来过,也从没有一个女人出现。那个让人疼爱的小姑娘,到底是谁的孩子?每个家伙都说是她的父亲,鬼才相信,但小说就能让你相信。每个作者的天赋不一样,有些人只能写和事实贴得很近的东西,但是像这种题材,没有一定的才能,天赋,是写不出来的。我们说小说家是说谎家,是虚构家,这个故事可以说达到极致了。我们明知小说是假定的,但最终仍在她假定的事件里面沉迷,甚至流泪。特别像最后的分手,写得很煽情,让我们信任她的世界,承认这个世界有它的不可思议的逻辑力,我们不得不跟着它跑。
写作上最大的难点在哪里?在于对人性的洞察和表现。罪犯与常人,善与恶,魔鬼与天使,好人与坏人,残暴与仁爱,怎样有机地拧在一起,成为每个生命体的不同的棱面?虽然须一瓜没有说,但我觉得她是相信非理性的不可控制的,她认为人在善恶之间,什么都有可能,兽性成分在一念之下膨胀,就可能铸成大恶。在她看来,很多案件还是充满了偶然性,不是像过去讲的,阶级本质决定的,罪犯就是坏人,好人绝对的好,坏人绝对的坏。她不这么看问题。在她笔下,三个罪犯都在忏悔和噩梦中,在罪恶往事的纠缠中生活。十几年了,每到8月19号,也就是作案日,他们几个总是坐在一起跪拜,祭奠,对坐,无言。三个人的职业设计也很有意思,一个是打鱼的,一个是出租车司机,一个是协警。三个人都有一定的张力,可以联系社会各方面;但写社会不是须一瓜的追求,她要研诘善与恶的极端化转换。他们终于撑不住了,不想再梦见那五个人,承受不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压力了,宁可寻求解脱,服罪伏法。作者把死亡诗化了,他们本有足够时间离开,却选择了死亡,也就是灵魂的解脱。作者在此寄寓了人的理想,那就是担当精神,也是牺牲精神。伊俗春,伊谷夏兄妹的设计也比较成功,一个如沙威,一个如痴女,一是法,一是情,二者强烈碰撞。写出了承受不住的过程,是须一瓜的本事。
须一瓜的叙事,动力感很强劲,一旦开始叙事,就进入叙事节奏而不能够停下来,甚至有一种快感。她的文笔洒脱利落,善写福建一带的海景,月色,海港,直觉好。比如,伊谷春对辛小丰的直觉,如阴霾漫过,又立刻消散;又如,比觉对时间的感觉——静得可以听到高压线芯里电子疯跑的声音,有点像白天坐在铁轨边把手掌虚窝在耳边听到的声音,她把这叫时间的声音。
我知道须一瓜是政法记者,她的灵感好像都是来自于末条新闻的,李敬泽说她的写作路径是:尾条的新闻,头条的小说,概括得很精准。但我还是觉得她老是用案件来组织小说,离不开案件,是个问题。她太聪明,末条新闻能演绎出一套东西,某个末条新闻我们看了麻木,她却能搞出一个小说来。她的秘诀在于,把外在事件的传奇性转化为内在精神的紧张性、分裂性,有很强的猎奇成分。话说回来,小说就要有猎奇成分,没有猎奇成分谁还要看?对于人性的匪夷所思的部分,须一瓜是最感兴趣的,她也总想挑战这个难题。现在有些罪犯,人凶残极了,可他对亲人好极了,就很复杂。然而,一个作家不能老是依赖一个模式,她的有些小说确实给人似乎写过,相互差不多的感觉。上面讲“尾条的新闻和头条的小说”,实际涉及新闻和文学的关系,值得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