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开始思考问题


你终于开始思考问题

 

你终于开始思考问题。有时很痛苦,有时很天真。也许一些需要深入探讨的想法被你轻易忽视了,而一些显而易见的真理,你又把它们当成了刚发现的新大陆。你经常拾人牙慧,重复一百五十年前某个无政府主义者宣布的原则。南尼透过那副厚厚的眼镜,一眼就看出了这一点。但不管怎么说,你终于开始思考了。令人惊奇地摆脱了知识分子武断的模式,尤其是这些年来,这种模式蒙蔽和欺骗了不少人。你阅读,写作。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旅馆里,我总会看见你不断地读,不断地写。你给我翻译或朗诵短文、手稿、札记,像一个孩子在学校写了一篇好作文一样洋洋得意:听听我今天写了什么,看看我今天得出了什么结论,让我读给你听。“这是一个崇尚‘主义’的时代。什么共产主义,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历史主义,进步主义,社会主义,修正主义,工团主义,联合主义,法西斯主义,但没有人发现,任何‘主义’都和狂热主义纠缠在一起。这也是一个‘反’不离口的时代。比如反共产主义者,反资本主义者,反马克思主义者,反历史主义者,反进步主义者,反社会主义者,反修正主义者,反工团主义者,反联合主义者比比皆是,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任何‘者’其实都与法西斯主义者脱不了干系。没有人认为,真正的法西斯主义原则上都是‘反’字当头的,出于想当然,事先就否认每一种思想倾向中都有其合理的成分,或至少有某种可以用来寻找合理的东西。它将自己禁锢在教条中,盲目地相信自己掌握了绝对的真理。无论是圣母玛利亚的教条,还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教条,或是法律和秩序的教条,它们都消弭了自由的重要性与意义,而自由却是唯一无可辩驳、不容争议的概念。实际上,‘自由’这个词没有同义词,它只能加形容词前缀或其他修饰性成分,如:个人自由,集体自由,人格自由,道德自由,人身自由,个性自由,宗教自由,政治自由,文明自由,商业自由,法律自由,社会自由,艺术自由;言论自由,舆论自由,信仰自由,出版自由,罢工自由,演讲自由,信念自由,思想自由。总之,它是唯一可以接受的狂热主义,因为要是没有它,人就不成其为人,思想就不成其为思想。”“好样的!”“你喜欢?你真的喜欢?那就接着听下去,下面说的更重要,是关于左派和右派的,我要说到那些卑鄙的假左派知识分子,他们真的让我恶心。”你挥动着那张满是记号、涂改很厉害的纸,又开始滔滔不绝说起来。

“许多知识分子认为,作为知识分子就意味着要去提出理论,或发展、修改理论,然后占为己有,按照某些模式和绝对真理来解释生活。他们在这样做的时候,不考虑现实,不考虑他人,甚至不考虑他们自己。换句话说,他们拒不承认他们本身并不仅仅是由大脑构成的,除大脑之外,他们还有心,或类似心的东西,有内脏和肌肉,所以感情和欲望与理智无关,并不受理智的控制。这些知识分子并不聪明,是些白痴。总而言之,他们根本不是什么知识分子,而是某种意识形态狂热的传教士。由于这种狂热的愚蠢,他们不能意识到,一旦他们和这种意识形态成婚,要是他们成的是那种不准调情,不准离异的婚,情况更糟,这样,他们就再也不能自由思考了。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得顺从它,判断所有的事物都得遵循这样的模式:一边是地狱,另一边是天堂;这样做是合法,那样做是非法。所以,为了所谓的一致,他们的言行就变得不一致,更有甚者,变得卑鄙龌龊,下流无耻。比如左派知识分子,今天那些赶时髦的知识分子,或者说那些贪图便利,因恐惧和缺乏想象力而赶时髦的知识分子,他们总是随时准备谴责右的专制制度。这并没有错,但他们绝不会,或几乎从来没有谴责过左的专制制度。对于前者,他们分析,研究,又是写书,又是发表宣言,进行不懈的斗争。对于后者,他们保持沉默,要不为之辩解,顶多扭扭捏涅,胆胆怯怯作点批评。有时,他们甚至会引用马基雅维里的观点进行狡辩: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什么目的?是按照抽象原则和数学计算建立起来的一个社会吗?是的,二加二等于四,正题加反题等于合题,但他们忽视了在现代数学中,二加二不一定非得要等于四,也许可以等于三十六。他们忽视了在先进的哲学里,正题与反题是同一个东西,物质与反物质是同一实体的两个方面。由于这种计算,由于可悲的意识形态的狂热,由于幻想或主观的臆断,他们认为善和美只能够在一边存在。如果种族灭绝、大屠杀、滥用权力发生在右边,他们就认为是非法的;如果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左边,他们就会认为是合法的,或至少是可以原谅的。结论就是:意识形态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重大疾病,而那些愚蠢的知识分子就是传染这种疾病的媒介。那些世俗的传教士不愿承认,生活(他们管它叫历史)本身会打乱他们精神的手淫,从而证明那些教条完全是人为的,支离破碎的,与事实相悖的。如果不是这样,那为什么共产主义政权会重蹈资本主义政权罪恶的复辙呢?为什么它们也同样有法西斯政权中才有的约安尼迪斯、哈慈齐科斯、塞奥菲洛亚纳科斯和扎卡拉基斯呢?为什么它们会相互攻击,要用像爱国主义、狭隘的民族主义这样的感情与需要来支撑自己呢?是到了该谴责这种疾病的时候了,不必胆怯,不必犹豫,不必恐惧。要做到这一点,仅止步于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者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必须至少上溯到两千年前的基督教思想。正是基督教思想孕育了人为的切分,这样做合法,那样做不合法;一边是天堂,另一边是地狱。今天,我们头脑的主人,那些左派的神学家们,完全是在重犯他们前辈的错误:从旗杆上取下十字旗,换上镰刀斧头旗。你会发现,这是换汤不换药,新换的旗只不过是一块同样飘扬着特权、野心和欺诈的破布。”你接着问我:“你喜欢?真的喜欢?当然,它们只是些笔记。太遗憾了,我在博亚蒂的时候没有把它们记下来。事实是在监狱里,你无法思考。你会有大量的时间,但你无法思考。如果能写几首诗的话,已经不错了。”

你在研究。比如研究蒲鲁东,他鼓吹自由,反对暴力的社会主义就很适合你的胃口。然后是柏拉图,尽管我不理解,你究竟能在柏拉图的著作里找到什么东西。再接下来是像加缪这样的作家。你管加缪叫加米,因为在希腊语里,常把字母“u”念成“i”,于是加缪(Camus)就被读成加米(Camis),你怎么也没办法正确发好这个音。“加缪!”“加米!”你崇拜加缪(你读成加米),因为你年轻时偶尔读到过一篇他与萨特论战的文章。你提到加缪时说:“他是一个敢于反对救世主绝对观点的理想主义者。”有时你会在加缪的东西中加进一些你自己的私货,比如一个句子,一个比喻,一种思想,或者改变说法以符合你的胃口。你常常朗读一些能表达你观点的段落。“听听这段:‘有组织的宗教不能满足现代人的需要。在我们这个时代玩弄宗教的把戏毫无意义。不管它们是来自教会,还是穿上新的,或貌似新的马克思主义的外衣献身,都毫无意义。’再听这段:‘一个有理智的人不能接受一种这样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要求他把所有的一切都贡献给他的国家,并把他看成是国家的一个被动的客体。以历史使命的方式来谈论人是令人厌恶的,也是危险的。因为在书本这样说了之后,就该由警察来说话了:规定我几点该睡觉或不该睡觉,什么时间可以喝酒或不可以喝酒,到头来,就会让我到红场去排队,去给圣列宁墓下跪。不,不能完全以逻辑与历史的名义为任何事辩护。创造历史的并不是逻辑!’”“加缪不是这么说的,阿莱科斯。他说,历史并不是一切。此外,他并没有提到什么酒和圣列宁墓。”“这有什么关系?我来替他补充,使其更完整。”有时恰恰相反,你会抄写一些片段,就像在羊皮上誊写《圣经》的誊写员一样认真,然后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今天,我们必须提出两个问题。你们能否接受,直接或间接地接受,被人杀死或成为暴力牺牲品这一事实?你们是否愿意,直接或间接地愿意,去杀死别人或使用暴力?那些对这两个问题做出了回答的人,肯定自然而然就会承担一系列的后果,由此就会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提出如何进行斗争的问题。”你接着念:“因为人已经把他整个儿交给了历史,所以他就再也不能扮演他自身的角色,而这一角色与历史相连的那一角色是同等真实的。于是,我们便生活在恐惧中。为了摆脱这种恐惧,我们必须用我们自己的头脑来思考问题和采取行动。千百万欧洲人的命运正处于危险之中,他们饱尝暴力与谎言之苦,丧失了他们心中最美好的希望,他们对那种去杀害同胞的想法已心生厌恶,哪怕这种想法是为了使他们觉悟,他们厌恶被迫去相信这同一种制度。”你似乎想在这几页中找到你发生转变的证据:你不在相信炸弹、爆炸、武器与流血斗争了。

                                                         ——选自法拉奇的小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