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影


 

博物馆特有的阴翳,令历史保持恒温的过份冷气,玻璃柜体的光学反射,使得这里更类似一处时间迷宫。

辛追。像一味中药名称。它是汉朝一个女子名字,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不少女性名字(如史书记载的禇蒜子,王穆之,阮令赢,谢道韫,江简珪等)一样,有疏朗的林下之风。

她的丈夫是长沙国丞相利苍。利苍死于公元前186年,她死于公元前163年,比利苍多活23年,享年50岁。

“时逾2100多年,形体完整,全身润泽,皮肤覆盖完整,毛发尚在,指、趾纹路清晰,肌肉尚有弹性,部分关节可以活动,几乎与新鲜尸体相似,是世界上保存最好的湿尸,也是具体表现中国汉朝上层社会文化、生活的活体见证。”

死后,她的躯骸以与时间的抗衡成为史学和考古学的重要证人。

几步开外,她的塑像韶容端仪,鲜艳地抿着嘴。这是据她三十岁的复原面相图塑造而成。此外,她的三个不同年龄时期(7岁、18岁、50岁)的复原面相标准图也被绘出。18岁的她柳眉杏眼,聘聘袅袅;30岁的她略丰满,显示已有家庭生活经验的女人的干练;50岁的辛追华贵却有病色,已呈老态——这几张图串联起她一生。

据说这些复原图结合了人体解剖学和人类学原理,相似率在90%以上!

因这90%的相似,辛追的身影透过历史雾霭变得清晰,不再是历史人物通常在史藉中的模糊面目。但也只是与体貌特征相关的身影。她的感情,脾性,她的哀欣,无法想像!

与她相关的历史倒得到不少具体澄清。比如凭借她庞沉的棺椁(棺面漆绘流云漫卷,形态诡谲),测定此乌木的树龄达两千多年,据乌木年轮的疏密,气象学家绘出中南地区五千年前至两千年前的降水图,对了解当时的气候学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此外,浸泡棺椁的酸性液体证实当时已有防腐剂。另有说法是,辛追服用的丹药(含有汞等有毒害物)虽对延寿不利,却对保存尸骨有益。

这一切,连同她丰厚的陪葬品足可推断出这位轪侯夫人锦衣玉食的生活。这好日子没能延缓她的死亡,却加速了:甜瓜正盛的春夏之季,辛追过食甜瓜后,引起胆绞痛,进而引发心肌梗塞而死。其依据是解剖时发现她的肠胃里有138颗半的甜瓜籽——强大的科学,牛劲正体现在这“半”字上!

一个曾聘聘袅袅的美人,一个27岁丧夫的西汉夫人,利苍死后这些年,她在仓禀足的深宅内历经了如何生活?这些都是难以还原的,“人类学原理”在此无效——假如辛追写博客?呃,作为一名居住在三四线小城(长沙那时还没芒果台撑起的半个娱乐之都之名)的古代中产阶级寡居女性,如果那时有博,辛追开博概率是不小的,当然她可能化名)。好在,138颗半甜瓜籽以及她的头发检测泄露了一个柔软秘密,使“辛追”这具塑像还原了些人的温度:一个爱食甜瓜并为此丧命的A型血女人,一个因求多寿,食丹药掉发遂用假发修补的女人——这些女人的小趣味,无论是二千多年前还是后,都保持了一致。

她的名字,或许冥冥中包含“辛苦地追随历史”之意?她注定要追随历史或被历史追随,二千多年地下深黑的岑寂后,在现代防腐技术的不容分说下,她被要求从黑暗中复出。在“轪侯夫人”的身份外,她添了新的名誉。她以“既不同于木乃伊,又不同于尸腊和泥炭鞣尸,是一具特殊类型尸体,防腐学上的奇迹”而成为这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同伴S坚持不看躺在距离地面8米的透明“地下寝宫”的辛追。她不看的理由是出于对“自古道盖棺事定,入土为安”的古老习俗的敬畏。一个人是不应被陈列展出的,既使死去多年,即使免门票,也不能破坏一种禁忌,哪怕以历史的名义。

更多游客围绕在地宫。我也在其中,我同意S的这种出于人伦道义的不看理由,但同时,我没能忍住好奇心,虽然我看到的只是一具物理性的干骸。这具干骸使我不觉得躺在这儿的是一个有名字的女人,而是一具人形状的数据组合。它如此重要,又如此脆弱——密封的寝宫模拟着辛追沉睡两千多年的地下环境:恒温0到4摄氏度,恒湿70%到80%之间。可即使这样,这具骨骸仍芨芨可危,在科学够不着的角落,它正在一点点滑向风化与消遁,直至化作齑粉。

或许,这是最后的作为历史陪证的隆重骨骸?现代火焰把骨殖吞噬干净,土地的稀缺让多数现代人只能占有一只盒子的面积。当然,土葬仍在一些乡村悄悄进行,但不可能再有什么繁复技艺去保证一具尸骨留存的恒久,埋下的肉身很快会化作泥中物。

死原本应轻逸,别太沉。这个“沉”是为活人准备的,不是为死者。就如辛追,她丧事的“沉”出于名号、家族需要,如果她预知自己会成为现代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也许她更愿平淡殓葬——对一个脱发后以假发修饰的爱美的女人,怎会愿以一副骸骨展出?即使有她的生前复原塑像,我想她更愿如当时的平民女子,归于黑暗,不再被扰。

地下华丽的骨骸会越来越少,直至消失。史学与考古学家不必为之失落,他们不再需要从棺椁与骨骸中钩沉历史。搜索引擎是最强大的历史显影液,对于历史来说有价值的人物,早被网络从各角度定格。

物联网的兴起应用更一步精确地描述这世上所有的“物”。每件“物”都有条形代码,在识别系统上扫描下,即可获知信息。下一步,会否是“人联网”的普及?所有人的指征数据都在网中备存,他的生平事迹,情感喜乐(比如参加过哪个读书小组,常泡哪个论坛,发表过何言论,常用IP地址等)在需要时都可获取。如果他有写博习惯,那更是提供了其私人生活形态样本。

被获知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如何才能隐匿,才能进入搜索引擎的盲区。对现代人,如果他在离开前哗一下厌烦了此前热闹,拟清除自己过于旺盛的人生活动痕迹,像一枚泡泡碎于大海,这是比如何被持久保存更棘手的问题。有关这点,许多人看来早有防备,他们只用匿名,声东击西,以免与实名生存发生牴牾。

  

(2010年6月参观长沙博物馆后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