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谈艺录:我的诗经[续20]■ 洪烛
从蒲宁的回忆录里了解到:俄国著名歌唱家夏里亚宾一生从未义演过,这并不因为他嗜财如命。他很早就不缺钱了。“只有小鸟才免费唱歌。”这是他的口头禅。然而在我周围,却有许多诗人,自费出版自己的诗集,为了争取更多的听众。我同样很钦佩他们——当然这钦佩里多多少少掺杂了一丝怜悯。后来,我也在新浪开博客了,我也免费唱歌了,我体会到小鸟的快乐。金钱买不来的快乐。对于小鸟来说,不唱歌就难受。比挣不到钱还难受。
比死还难受。小鸟是为唱歌而生,而活着的。在网上,有无数的小鸟唱歌,给别人听,给自己听。其中,也包括我。我为加入小鸟的大合唱而快乐,为最纯粹的歌唱而快乐。
鸟儿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仍然懂得调整自己的音节并控制自己的音量。大名鼎鼎的歌唱家,即使能掌握这门技术,但不见得真的具备这种本能。我更欣赏那些凭藉本能而咏叹的诗人。
不知这是否是其精心策划的结果:瓦格纳使歌剧成了一种暴力。音乐有时候比炮弹还要灵验。
《诗经》里的“国风”部分,有不少篇目以爱情为主题。想起来真让人惆怅:先民们的情书,都已变成最古老的遗书了。那些曾经岩浆一样喷涌的伟大情感,都已凝固为冷却的文字。
对待头脑中嗡嗡作响、四处飞窜的思想,我会手足无措,不知道该选择怎样的词汇有效地表达。这时候,我会羡慕养蜂人的从容。
一枝来历不明的简明,嗖地一声钉在树上。很久以后,那隐蔽的射手都已经消失了,可这枝被遗弃的箭依然存在。青铜的箭头早已生锈,构成无法解释的悬念。我路过树下,读到一首佚名的诗篇。
哲学家有无数个,就像在森林里拉开散兵线的猎手。而野猪仅有一只——就是所谓的世界的意义。当哲学家们为被围剿的猎物争吵得不可开交,野猪却偷偷地溜走了,在不引人注意的山谷自得其乐地嬉戏。
我坐守在诗神散步的路线,面前摆着一只空空的罐头盒。哪怕是她随手抛下的一枚面值最小的硬币,都能给我带来巨大的欢乐。我是衣裳褴褛的乞丐吗?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羡慕人间的帝王?
余光中说过:“蓝墨水的上游是汩罗江。”我写诗惯用的蘸水钢笔,也有着古老的泪腺。
鱼的身体其实比水还要柔软,游动时甚至激不起一点浪花。它一扭身,我几乎担心它会被水溶化了。我经常要求自己的写作,能达到如此舒展的程度。在夜色中诞生的诗篇,也将为夜色包容。
接生婆在看见太阳升起的时候,都会有一丝非同寻常的兴奋。这是职业习惯造成的。也正是她,能更敏感于万物的诞生——值得诗人们学习。诗人们为什么越来越对死亡感兴趣?其作品仿佛是呆在太平间里苦思冥想出来的。
大师与匠人的区别,恐怕在于他不仅有精湛的手艺,还有超越职业的激情。没有哪个大师出自于冷血动物。而匠人却冷静得近乎麻木。
明明知道先知已死了,我们还是经常以迫切的心情,向先知求解——哪怕借助于他遗留下的只言片语。其实我们崇拜的并不是他的智慧——智慧也是有极限的,而是他无法再被剥夺的权力。
贝多芬给我的印象是个忧郁的人,可是他却谱写了属于全人类的《欢乐颂》。歌词是席勒写的。这是两位巨人的拥抱,同时也拥抱了你我。欢乐其实才是人性的极致。
假若我在写作时被打扰,就会听见高速公路上刺耳的紧急刹车声。唉,又一副轮胎将报废了——我那可怜的轮胎!
也许应该给诗人不加节制的感情安装一道闸门。这样至少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水灾,以保护读者理智的防线。这道防线几乎不堪一击。诗歌是最富于煽动性的文体。
在无神论者的世界里,做个传教士是孤独的——甚至比上帝还要孤独。即使喊哑了嗓子,也感动不了那些麻木的耳朵。你最终不得不怀疑自己的使命。
如果没有错觉的话,世界恐怕会显得单调许多。甚至可以说:艺术正是错觉中最严重的一种——而且自始至终都不愿加以承认。
坐在火药桶上,你就能写出最短的诗。并且对别人在讲坛上的长篇大论很不理解。
当许多诗人都像雪撬板一样省力地滑下山坡,你却想做一枚钉在墙壁上的钉子。并且,还尽可能地往上面挂一些不实用的重物。这是在考验墙壁的承受力,还是在考验自己的耐性?
对于敏感的人来说,心灵才是最沉重的肿瘤——而又无法割舍。它制造并扩散的是无法解释的幻觉。
戏剧的魅力在于永远给予你一种现场感——不管你面临的是多么荒诞的情节。你接受它正如接受事实那样顺从。更没有理由逃离或提出抗议。
大量地阅读经典造成了你的消化不良。这绝非食物的过错。有些东西是不能简单地兑水冲服。甚至连牧场上的牛,都懂得咀嚼并反刍。
如果能用玻璃营造一座迷宫,肯定比使用其他材料需要加倍的智慧。我希望自己的作品不仅有玄妙的结构,而且笼罩着一种无需掩饰的透明,但愿这同样能使你迷失。
这是工兵的习惯:我手持探雷器,亦步亦趋地在大师的著述里,寻找他巧妙埋设的伏笔。我所体会到的收获的喜悦,一点不亚于他种植时的乐趣。
只有死水的表面,才会漂浮着一层华丽的词藻。它与铁锈、苔鲜、油垢具有相同的属性,都代表着绝望的一瞥。当然,这种欺骗性某些场合也能奏效——假如意识不到自己面临的是腐朽的深渊。
在词的旋涡中,总会有形形色色的遇难者。选择一个有颠覆意味的词汇,比一般情况下容易犯的语法的错误还要严重。
大师的作坊里留下了一堆半成品。或许它们还不具备拍卖价值,但恰恰能使我意识到:大师似乎并没有死去,随时可能回来完成剩余的工作。我并不为之感到遗憾。
平展的鹰翼,一动也不动。我景仰这样的飞行:如果察觉不到作为背景的天空在挪移,几乎会怀疑它是静止的。同样,冷静的诗句,有时候更容易影响读者的情绪。
天气太冷,圆珠笔时常写不出字来,我不得不往笔尖上呵气。从此,写诗时我都会有这下意识的动作。你可以认为这仅是一种习惯,我却觉得它更接近于神圣的仪式。写作的过程变得漫长,仿佛准备呵化一个冻僵的雪人……
感情会有各种各样的结晶。一粒盐,可能比一颗钻石还要珍贵。因为一粒盐的孕育过程,其实比造就一颗钻石更加漫长。虽然它只用了一秒钟就溶化在你的舌尖。
帕斯捷尔纳克的长篇小说完稿之时,几乎弄不清坐在写字台前的是谁——是自己,还是日瓦戈医生?更不敢相信自己,一直坐在书房的凳子上。他仿佛已代替日瓦戈医生活了一段时间。
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令我联想到战壕里散落的空弹壳。这记载着一个诗人内心的战争。枪声早已平息,可他的稿纸上仍然浸染着若有若无的一缕硝烟。
凝视着断臂的维纳斯,我几乎忘却这是一尊雕像,而以为就是她本人。我为她的疼痛而疼痛——假如大理石也会疼痛的话。石头的伤口虽然不流血,但不见得比肉体的伤口更令我感到轻松。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地学会麻木?
匠人即使死后,也无法忘却自己的手艺。这是他的尸体——可他的手似乎并未完全失去知觉,下意识地痉挛了一下,仿佛在摸索那被卸除了的工具……
“你捉住过闪电吗?”这是诗人廖亦武的句子。我想补充的是:谁能捉住闪电而不怕烫手?闪电为什么总是能逃脱?它钻进地下,变成烧得漆黑的树根。
所有人体的雕塑,譬如大卫,譬如掷铁饼者乃至罗丹的“思想者”,都不过是一尊最贴身的桎梏。哪怕由大理石做成的,也是对血肉的束缚。甚至爱美成癖的维纳斯,也只能无奈地从这牢笼里挣脱出一双胳膊。穿着石膏的紧身衣,灵魂也会窒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