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来信,推荐此文,他是较早论述我和梭罗关系的人之一,李洁博士的研究也给我很多启发】
论梭罗与中国的关系
【学位授予单位】:复旦大学 【学位级别】:博士
- 第四节 葛红兵对梭罗精神的挖掘139-152
- 一、“乡土之子”:对个人文学身份的定位139-141
- 二、“在自然中独处”:寻找生活的意义141-143
- 三、“沙床”意象:人存在意义的能指143-145
- 四、为内心“真理”而写作:抵制大众趣味145-152
第四节葛红兵对梭罗精神的挖掘
葛红兵作为中国当代学院派学者中,在文化界较活跃的创作型作家,在大陆、
香港、台湾等地出版了《我的N种生活》、《沙床》等长篇小说和散文集《横眼
竖看》、《直来直去》、《现在活着》等,被媒体认为是中国新生代作家的代表人物,
其长篇小说被评为“深入的剖解及批判意识”、“代表了一代人的苦闷和仿徨”,
出版后在文学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力。正是他的一部具备以上特点并引起文学界
和评论界关注的长篇小说《沙床》,向读者引出了他对梭罗的释读。葛红兵曾在
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书名有深的含义,来自梭罗的《瓦尔登湖》“水流过,永恒
却在原处”。当梭罗和《瓦尔登湖》因为《沙床》再度扬名于中国时,葛红兵在
其它的随笔和散文中也不断提及梭罗,因此他和梭罗的情缘也就成了梭罗在中国
的生命泊泊延续到21世纪的一个鲜明标记。
一、“乡土之子”:对个人文学身份的定位
葛红兵对梭罗的喜爱,其实和海子、苇岸有着相似的基本心性,即:对故乡
的眷恋。海子生在安徽的农村、苇岸生于北京昌平县城,而葛红兵则生在江苏南
通的农村,尽管地域不同,但三者从儿时获得,到成人后都影响到思考和创作的
心灵感受却是一样的,这似乎显示了人类与自然间所具有的某种古老的集体无意
识的生命链接。梭罗对家乡康科德镇景色的记录与刻画,让海子、苇岸、葛红兵
都意识到“真正的作家一定是扎根在自己的那个精神的和风物的母土之上的。; 69
葛红兵曾在答复一个访问者时说:“我就觉得童年的意义,可能一个人的一生要
经过反复发掘才能知道。在我这个层面上对童年的理解是这样子的。它有几项财
富,第一项它就是给了我关于大自然的认识。比如说跟动物的交往、小鸟的交往,
跟猫、狗还有牛、羊、马等等,一系列这样一些小生灵的交往。还有就是跟树木
植物的交往。因为你知道,一个农村的人,他对植物的认识,跟城市里的人完全
是不一样的。”因此,他和海子、苇岸一样,都反复提到“麦子”,都对麦子所代
表的乡土充满感情。他说:“那是养育我们的东西,同时它也是美丽的景色,是
生灵。我从来就是把这些东西当作生命来看待的。这种东西养育了我此后写作一
个非常重要的动机,就是说把自己更加锲入的融合到大自然中去。”这和海子、
苇岸的情结完全一致,这不仅直接说明了在中国,有这种生活背景的作家最易接
受梭罗的原因,也表明了这类作家从踏上文学事业开始就和“都市文学”的创作
与接受特征不同。葛红兵曾宣布自己“要写路遥式的作品”,因为他认为“流寓
的作家如果假装他的流寓地就是他的根,就一定要失败。”70“我们都是有局限
的,只能守住这个局限。”“用我们神奇的乡村美征服读者。”7‘而梭罗的表达是:
“一个富足和强壮的人,肯定与他生活的乡土密不可分。”
葛红兵承认自己一度很介意自己的乡村出生身份,坦言自己曾希望通过改变
口音而使自己能转变为一个城市人。童年贫穷的经历,让曾经生活在社会最底层
的他渴望被尊重、被重视。而梭罗的作品中,一直贯穿着以当时人看来高雅尊贵
的身份却对乡野村夫礼赞有加的情感。因为梭罗是美国那一时代的大学生精英,
但他却没有依循常规去谋筹人生,而是敢于坚守故乡,甚至坚守没有进步可言的
旷野,整天混迹于“布衣白丁”中。这对于葛红兵回归自我,直面自己的身份,
追寻人生真正的价值和意味形成了冲击。梭罗欣赏土地的同时,也讴歌亲近土地
的人们。比如,在《河上一周》中,梭罗和哥哥驾驶小船航行于康科德河上时,
他写到“你还会遇见粗鲁健壮、饱经风霜、聪明能干之人,他们或护卫着自己的
城堡,或将几头牲口拴联起来拖运夏季砍伐的树木,或者独自一人在林中伐木。
若是说一颗栗子坚硬的果皮内饱含着果肉,那么这些人久经日晒雨淋、风餐露宿,
更是满腹的奇闻轶事和惊心动魄的历险经验:这些人并不仅仅是在1775年以及
1812年出门在外,终其一生,他们天天在野外劳碌;这些人比起荷马、乔史、
莎士比亚来要更伟大,只是从未获得挥毫泼墨、著书立说的机遇,他们从未尝试
写作。看看他们叶陌纵横的田亩吧,试想若是他们落下笔端,将会写出何等的杰
作啊!他们垦荒、焚烧、耙地、犁田、翻耕,经年累月,日复一日,一遍又一遍,
之作未曾写过?梭罗一直很看重人通过在自然中的实践而获得真实的经验。
他自己就是一位身体力行者,无论是在瓦尔登湖畔的筑屋、种植、捕鱼、采果,
还是平日里的散步、旅行等,无不是对这种思想的履行。在笔端,他并没有因农
民目不识丁,只是操持田林稼稿之事就心生鄙夷,反而异常肯定农夫们在大地上
的垦拓行为。在他的眼中,这些人“粗鲁健壮、饱经风霜、聪明能干”,他们的
辛苦耕作劳碌甚至比写就了经典著作,受到公认的伟大作家们还要宝贵。他们不
懂得用语言文字夸夸其谈,但却以默默的实际行动撰写着大地的华章。梭罗有意
将大地比作“羊皮卷”,“羊皮卷”在西方文化中历来象征着有智慧的人、先知们
记录下真理的东西。言外之意,正是梭罗把农民视为“大地之子”,认为是他们
用行为创造和构成了历史,为他们的生命定位了崇高的价值。这应该也会让自认
生活习性已然城市化了的农村之子葛红兵得以印证和自己生命中与人们趋众认
可的城市情趣与众不同的特质。“我感谢农村的土地、河流、麦子、草场、小鸟,
他们在我的身体里装上了大自然那隐秘的音响和形象。我永远是土地的儿子。这
是‘城里人’所没有的”74。葛红兵在现实中的身份是大学教授、知名学者,但
当他在精神上与乡村意识再度接驳,并确认了自己的文学身份时,就以不同于大
众志向的农民式淳朴和率真风格在中国文坛制造了一场流行旋风。他在比喻自己
敢于反思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大众的造神现象时,自比农民,在文学的土壤中掘取
真经:“我要像个农民一样,在这片文化的大地上一锹一锹地挖下去,我会挖到
宝藏,也会挖到烂树根,我会把烂树根扔掉,也会把宝藏拿出来。”75
二、“在自然中独处”:寻找生活的意义
葛红兵读到的《瓦尔登湖》是1999年7月再版的徐迟译本。读完后,他用
“超凡入圣的好书”来形容《瓦尔登湖》,这和张爱玲曾经说过但并未引起人注
意的对梭罗的评语别无二致。葛红兵自言读后的最大感受是:在这本书中找到了
他的第二个导师—大自然。他说:“梭罗的《瓦尔登湖》是我最喜欢的文字,
在梭罗的文字里,我可以看见上帝—它在每一片湖泊、每一张树叶、每一汪冰
面上显现着伟大的造化,它让我学会怎样面对大自然以及自身,如何领会孤独的
含义。”76在他的新浪网博客里的《任林举先生长篇散文<玉米大地>读后》一文
中也有:“梭罗,他是离群索居的,他一个来到没有人烟的地方,他躲避人群,
和单纯的自然在一起。”梭罗在自然中独处的索求,不仅迎合了葛红兵对走向自
己内心的需求,也带出了他对“如何令生活更有意义”问题的寻找。
他在《直来直往》散文集第一辑「像孩子一样说真话」的《在自然中领受孤
独的乐趣》、《海子所歌唱的自然跟梭罗有异曲同工之妙》等文章中,用简短的文
字分析了海子的诗歌和梭罗散文的相通性是:二者都是以诗句来表达“自然”这
个对象。不难看出除了自然,诗歌是联系葛红兵和梭罗的第二要素。诗歌原本就
是诗者个体的代言者,它的本质常常倾向于孤独,即指向“一个人的精神世界”。
“自然”和“诗歌”让葛红兵与梭罗、葛红兵与梭罗精神在中国的其他承载者们
(如:徐迟、海子等)通过文字来展开对话。葛红兵自己曾借助这种方式抵抗虚
无感,而后来则希望浮躁的人们都能在这种方式的指引下寻找更大的生命价值。
他提炼出《瓦尔登湖》的主题之一是“独享孤独的乐趣、闲暇的乐趣”,正是对
“人应该怎样活着”这一问题的思考。梭罗前去瓦尔登湖隐居两年,其主要目的
就是为了探求人类生命的意义所在。梭罗在独处中摆脱了世俗社会令人窒息的束
缚和限制,在自然中独处的方式显然激发了他无拘无束的想象力。在这样愉快和
谐、充满探求精神的环境里,梭罗可以反省自身:被上帝安放“在世界中心,可
以十分容易地观察世界万物”。人生的真谛在于寻找生命的完整和华美。当这种
信念迷失在每天使人心烦意乱的日常所思中时,我们可以在别处寻找到它。
梭罗曾说:“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力要超越任何文字”。葛红兵受梭罗启发的思
考是:(人)怎样直接地从自然中获得理解力。他对梭罗的瓦尔登湖畔孤独的实
验之为置于中国现当代生活框架中的理解是:现代人早已丧失了找到自己必然乐
趣的路子,所以不断想要试图克服孤独、寂寞和无趣,而梭罗的路正是让人很自
然地生活在趣味、意识和价值当中。关于海子用文字对梭罗小屋以及独处于大自
然的企求,葛红兵也认为对于中国的大多数人而言只是理想,很难实现。但正因
此,梭罗的小屋以及梭罗的生活理想给予现代中国人精神上的享受才显得珍贵。
在葛红兵的长篇小说代表作《沙床》中有一首诗,大致能代表他对此的看法:
到旷野去,说出你的
憎与恨
怀疑
在宇宙的内心
在神也未曾到达的僻乡
你我
的大安慰
已在路上
说吧,那未来的
说出来就有人信
说吧,那未果的
说出来就成现实
说吧,如果
言语没有受伤
血没流干
说吧,就到旷野去说吧”77
这首诗歌有着很明显的梭罗风格:用文字呼唤孤独的内心、呼唤旷野、呼唤
真实。呼唤孤独的内心,是要找回真正的自我;呼唤狂野,是要力求摆脱嘈杂的
现实对人心人性的捆缚;而呼唤真实,则是唤醒人们敢于面对生活的真相,面对
真正的内心。梭罗也说过:“我觉得一个人若生活得诚恳,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
遥远的地方”78。葛红兵对梭罗精神的此种挖掘,显示了“浪漫主义”和“现实
主义”在中国当代部分文学人身上力求的统一,也显示了中国文学发展到现在,
对过去的理性反思。
三、“沙床”意象:人存在意义的能指
“我们可以从文字中享受到那种恬静之美。它让我们知道可以从信念生
活。”这是葛红兵对《瓦尔登湖》传达的有关信念意识的评价,同时也是他个人
从此书中提取到的另一项精神给养。其实,梭罗的一生以及作品中,都没有表现
出他有非常突出的、具体到让我们称之为某一宗某一派的信仰。他既像是一个无
信仰主义者,又像是一个多信仰主义者,斯多葛学派、印度教、中国儒家等世界
上不同的民族,不同形式和不同时期的教派和信仰都在他欣赏和信任的范围中。
但我们读他的作品却能深刻地感受到文字底下不断涌现出的他内在的坚定力量:
他信仰大自然之力,信仰自我之力,信仰自由之力,信仰道德之力。梭罗和同时
代美国人不同,他并不是清教的虔诚信仰者,但他对“上帝”这个概念却始终是
认可的,“超灵”在他的思想中正是上帝的一部分。在他的弥留之际,有人用对
基督教的感情询问病床上的他:“你还怀疑上帝吗?”他的回答是“上帝从来就
没有离开过我”。梭罗的意思是,他怀疑和抛弃的只是世俗宗教中的被人为地偶
像化、教规化、程序化、形式化了的对上帝的信仰,而他所信奉的是用自己对很
多现实的或理想的信仰汇聚而成的心中的“上帝”的内涵。他说过:“一个人只
愿意接受他所愿意接受的,不论身体上、智力上还是道德上……我们所听并理解
的东西不过是我们已半知半解的东西……每一个人一生都在根据自己的耳朵目
睹、观察旅行,‘沿着自我的轨迹’向前走。; 79葛红兵在多次谈话与文学创作中
所提到的“信念”正与此殊途同归,葛红兵的“信念”也意指人对生命、对生活
的坚定立场,是一种可以没有具体名称,但同宗教信仰一样虔敬、赤诚、热烈的
内化的精神性力量。葛红兵自述:“信念对于我是一种朴素的立场”so。比如他
出名后一直对外公开宣称:“我是一个农民”,其目的并非在强调农民这一身份所
具有的职业含义,而是借农民形象中蕴藏的对待生存、对待环境毫不做作的自然
状态所能代表的思想力量,表达自己不做虚妄、伪按的知识分子的态度,要用一
种赤子之心坦然面对现实的真相,诚恳地说话。这和海子辨析梭罗和陶渊明所表
达的涵义也是一致的,都体现着人的思想的个性和独立性。葛红兵在梭罗作品中
发现了梭罗的信念,也佐证着自己的信念:“我们如何能在他们的身上期待某种
坚实的东西?我们如何可能希望一种脚踏大地的写作,一种可以让我们看到地平
线的写作,一种可以让我们看到早晨冉冉升起的太阳在天空布满霞光,巨大的完
整的天空将我们照耀的写作?我们如何可能希望一种和神性相通的写作?它激
发了我们身上的神圣的激情,让我们从狂欢的酒吧之夜回家安眠,让我们在早晨
的时候能按时醒来……”
葛红兵从事大学教育,常年面对处于成长、探索期的青年学子,对梭罗精神
中信念的意义有着更现实的感慨,他从大学生的现状看到了中国当代人在理想信
念方面的稀缺与转变。他在回答年青人的提问时说:“你们这一代可能更现实也
更功利。总是在考证、学外语、很现实,功利性很强。想的却很少,却没有了大
学特有的浪漫。”“‘言外之意,这种情况下产生的人才是单一的、程序化的,没
有灵气。信念在中国社会中形式上倡导得很多,但真正能落实到人身上的却很少。
因为对人的“信念”的引导在当代中国,赋予人们意识的仅仅是信条教育,而并
非灵魂的塑造。人与自然的分离,使得人的信念转向生活的表层,即生存而并非
存在。人为眼前利益忙碌而少了垂直深度的思考,流于大众文化,活在自我的中
心却并没有人的独特性。而人的独特性是显示人之所以为人的惟一标志。它是一
种完整的存在,除了肉体,还包括精神。
葛红兵在2003年底出版的《沙床》,对这种状态做出回应。书名出自梭罗《瓦
尔登湖》中的一段话:“时间只是供我垂钓的溪流,我饮着溪水,望见了它的沙
床,竟觉得它是多么的浅啊。浅浅的一层溪水流逝了,但永恒却留在了原处。”
意寓“我在沙床中看到了永恒”。在《沙床》中,葛红兵写道:“……海水在沙地
上轻轻地摩擎着,亮亮地留下一些水影然后又退去,水岸相交的地方形成了一条
光带,这光带跟着海水的进退游弋着,然而底下的沙床却是不动的”。82“沙床”
意象是永恒的,不动的,而上面流过的水的意象却是变化的。可以认为“沙床”
隐喻着人的信念,它让人的意义存在,而“水”则是对时间和生活的直观,它变
动,在人的生命中刻下痕迹,缓慢地增减人信念的厚度却带不走它们。葛红兵透
过高等教育学校这一育人的窗口,在强烈的经验性和现实感的镜头中传达现代人
生存和心灵的困境。小说中知识分子们病态的生活及人格,让读者看到了遗失信
念的现代人生命存在的盲目、无聊、焦虑、厌倦以及卑微的本质。它张扬理性、
呼唤信仰、表现对“人”的终极关怀。葛红兵试图探讨的是活在高度现代化的城
市里的人如何对抗时间的流逝和生活的取舍,留下坚实、永恒的生命。正如梭罗
写到:“如果发动机发出尖叫声,那么就让它叫吧,直到它叫累、声音嘶哑为止。
如果铃声响了,为什么我们就该奔跑?我们倒是应该想象这铃声像是哪种音乐才
对。让我们为自己找个立身之处,做些事情,同时向楔入我们的双脚,使其穿过
诽谤、无聊的看法、偏见、传统、妄念、幻象、还有那覆盖地球的冲积层,再穿
过巴黎与伦敦,穿过纽约、波士顿与康考德,穿过教诲与国务院,穿过诗、哲学
和宗教,直到达到一个坚实的底部和适当位置的磐石上为止。这个底部我们称这
为‘真实’……管它是活着还是死亡,我们只需要‘真实’。如果我们真的濒临
死亡的边缘,就让我们听到发自我们喉部的那种咆哮声、感到四肢的僵硬;如果
我们活着,就让我们干我们自己的事情。; 83梭罗这里所说的“坚实的底部和适
当位置的磐石”也即“沙床”的另一种形式。葛红兵敏感地捕捉到了梭罗赋予“沙
床”的深邃哲理,并将其“能指”意义投向对中国人现实的庸常生活和当下人贫
困的精神状态的审视和批判,并寻求超越。
四、为内心“真理”而写作:抵制大众趣味
葛红兵的创作和研究一直致力于刨出中国人和中国文学的劣根性,他有勇气
全面批驳、否定大众认可的著名作家。被不少人誉为“敢于向权威挑战”,他对
大众文化趣味的批判,也让人认为他的思想反主流、很新锐。而梭罗的人生与思
想对传统或主流思想的不合作,无疑又是葛红兵推崇梭罗的一大理由。
葛红兵坚持作家应该坚持作家的本职,而读者也应该坚持读者的本质。他竭
力主张读书必须要将读者引向更高远的境界。他反对中国人只读那种描写鸡毛蒜
皮的琐事、歌舞升平的书籍,认为大众阅读的目的仅止于让自己生活得滋润,满
足于美食、炒股等书刊杂志,无疑是降低自己的水平。他抨击时下现象:“经常
遇到这样的编辑,在约稿信中一再强调稿子要浅一点再浅一点,要适合大众的趣
味。”他尖锐地质疑:“谁来对大众的趣味负责?写者到底应当适应“大众”的趣
味还是应当提升“大众”的趣味?编者到底应当为大众送去低于他们欣赏水平的
东西还是高于他们欣赏水平的东西?书店到底应当承当提升大众阅读趣味、审美
水准的工作,还是相反承担迎合他们的趣味和水平的工作?如果真的有一个趣味
已经定型了的“大众”,我们应当如何对待他们?”
这和梭罗在《瓦尔登湖》中的讽刺一致:“我们接通了越洋的电缆,却用它
询问阿德莱德王妃(Princess Adelaide)是否得了咳喘,并未用它交流人类的思
想。我们建成了铁路,却坐着它去城里消磨时光。”在梭罗与葛红兵看来,“读”
对于人而言是很重要的生存方式,所谓的“大众趣味”只是让思想堕落的借口。
梭罗写到:“如果我们读到一个人意外地遭到抢劫、谋杀或杀害,或是一所房子
被烧,一只船被毁,一艘汽艇被炸,一头牛在西部铁道上被车轮碾过,一条疯狗
被杀死,或是一批蚌蚝在冬季出现—我们决不会再需读另外一张报纸了。一张
已经足够了。; 84在中国市侩气盛行的世风之下,精神是向下的,而作家的责任,
正在于坚守有深度的思想,维护人类高贵精神的尊严。葛红兵很喜欢那种针对现
实问题,但又不局限于具体问题,甚至超越具体问题的写作方式。而梭罗的写作
方式正是这样,在谈自然逸趣和玄妙的哲学思想时,关心着人类的问题,如战争、
暴力、和平、历史等问题。他称在这种形式下产生的作品“既是一种漫谈,又是
独立的思想性的著作”。因此,他把在中国大众眼里毫无思想体系可言,也无法
称之为世界著名作家的梭罗,同纳博科夫、黑格尔、海德格尔、尼采等作家并列
为读者可“读”并且能够培养读者真正趣味的引导者。
在学术和思想上,站在大众趣味的对立面,需要一个作家足够大的勇气。因
为独行特立意味着对多数人追求的反对,会遭遇大众的唾弃。而在现代社会中,
作家靠大众和大众媒体而活,正因此,梭罗敢于坚持异于大众理想精神的行为在
中国现实中才显得不同寻常的宝贵。用马克思·韦伯(Max Weber)在《以学术
为业》当中的这段话来解释梭罗和葛红兵对大众趣味抵制十分恰切:“形象地说,
你将侍奉这个神,如果你决定赞成这一立场,你必得罪所有其他的神。因为只要
你坚持忠实于自己,你必然会达到这样一个终极的、有着内心意义的结论。”“5这
也就是葛红兵所认识的:“真正的学者应该是时代的良知。”“我只会为内心的‘真
理’写作。”86
葛红兵以及他的文学创作的主阵地是中国现代化和全球化发展程度都最具
典型的大都市上海,因此他对梭罗的理解始终对照着处于现代化和全球化氛围中
的城市大众精神的特征。他没有跟从梭罗跑到城市以外去寻一方文学和精神的干
净地,却始终试图在文字中安放对生命的诚恳和释放自己内心和梭罗当年一样的
叛逆和不服从的精神。他在前人已有的经验上对梭罗精神的个人化深度挖掘,代
表了21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人的性灵在当代的寻觅与呵护,在某种程度上
意味着梭罗精神与中国现实的结合,在未来仍然会具有很大的阐释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