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术及其器具


     巫术及其器具

 

有一天黄昏,我,或者表弟,好像是感冒发烧。连续几天都是这样,烧的全身皮肤发紧,骨头酸疼,吃了一些药物,还是不见起色。黄昏,奶奶用大瓷碗舀了大半碗清水,放在炕前灶台上。然后拿了一只或者两只筷子,嘴里一边念叨,一边试图将筷子直立在清水中。几次之后,那筷子果真直直地竖在了清水的碗里。提住水外的部分,整个碗也会被带动起来。

当时,虽然年纪小,但仍旧吓出一身冷汗,只觉得平时毫无新奇之处的房间充满了诡异气氛,像一种特殊的气体,深入心脏,浸染了人的肉身及灵魂。奶奶长出一口气,说是后水井上的蛇精——理由是:我们又一次砍柴回来,把背着柴禾的木架子放在了蛇精的石台上,还在她的家门口汪洋恣肆地撒了一泡尿。

这就是冲撞与被惩罚的理由,我们是无意的,而蛇精却以为是我们故意的。其中的因素不仅仅是一种人和动物的文明冲突,还有一种盛势者对弱势者的无所顾忌的惩罚权利。人和动物理解事物及某种现象的思维方式绝对格格不入,而后者是人世乃至自然界最根本法则——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生存本质,也包含了人世间某种残酷的现实品行。

奶奶提着苹果、馒头还有柏香、锡纸等物品,到水井边祷告一番,回来就问(病情)轻点了没有?可能是心理作用,感冒症状确实有所减轻。从那时开始,我更加笃信,在乡村,在人之外,还有许多肉眼看不到的强大生灵于各个角落存在,它们一方面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一方面又与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们是人心当中的禁忌与恐惧,又是超然世外的另一类天赋异禀的优势生存者。

其实,多年后,我才知道,清水竖筷子是一种偶发的物理现象,与迷信与鬼神毫无关系。但在彼时的乡村,人们似乎没有理由不相信这不是神灵或者某种超自然能力在起作用。类似的情况很多,几户每家,那些生于20世纪前后的老头老太太们,在他们的内心信仰当中,鬼神是生生不息且传之久远永不衰落的,那些侥幸躲过自然规律及灾难的动植物和具有各自独特形体的存在物,通过长时间的修炼(当然也有某种神异的点拨与偶合),会成为永世不灭的灵异之物。他们甚至认为,人也可以达到这种境界,但必须有一条修炼的路径及相应的慧根和机缘。

综上所说,南太行乡村一带的信仰应当是道家文化居上,每年的各个节日,如正月十五,仍旧要去祭拜某些已经成型的神灵,从天帝一直到列祖列宗。他们相信:天帝住在他们的房子的外墙壁上,灶君就在灶火里,财神爷就在炕沿一侧的墙壁上,死去的祖宗坐在他们的炕沿上,土地爷就在村子外面的某个地方,路神肯定蹲在道路的任何一处。另外的杂类神灵,类蛇、狐狸、石头、树等等则不能公开祭拜,普遍的处理方式是:敬而远之。

但也有人专门供养那些杂类妖灵,其形式像是养蛊,主要是为了护佑自己家庭及其成员的安全,也偶尔会放出来替人做某些诡秘之事,如报复某人或使得某个有怨隙的“仇人”等。但没有“蛊”那种凶险及威力,只是可以让某人患无法诊治的疾病,再或者因不慎而使身体受伤等,绝对不会夺人性命。有时候,自己供养的异类妖灵也会祸及自身,因为这些妖灵性格是反复无常的,稍有不满意,即大发脾气,降灾于人。

这样的人和事我少小时听到许多,都是远近村庄的。但多断断续续,几户没有一个是完整的。大人们在一起讲的时候,一般要避开孩子,理由是怕孩子们害怕。我至今还有记忆的是:1、某人家里供养的一只狐狸精,每逢农历四、七、九日,要拿公鸡血祭拜,稍有不敬,就会祸延自身。因为成本较高,家境一般的人养不起(一只公鸡可以买十多块钱),就想法转让给其他有意者。2、某人家里供养石头精,每月月圆之夜,需要到石头精跟前的虔诚祷告,且不能被其他任何人看到。3、某人家里供养一棵槐树精,跪拜时不能点火,或点火不能靠近,祭品一般由井水(最洁净)、银锭(一种用切成方块,撒锡粉的纸张,专用于祭奠)构成。

我遇到两件事。一是十三四岁时某一个黄昏,天擦黑,我才从外面玩回来。见家门紧闭,正在诧异,母亲开门出来,说,家里有事儿,就在院子里玩,千万不能进去。我不解,坚持要去看。母亲说:×××村的巫婆×××正在喝溜(南太行俗语,专指巫婆进行巫术活动),进去不好(指会招惹邪祟或冲撞某种法事,会使自己受害)。我听了,赶紧闭了嘴巴,在院子里心情忐忑,满身寒意地等。我听到,屋里有个妇女在唱,唱得啥词,一句也听不清,再后来是身体倒地的声音。再后来,门打开,一个左胳膊肘子上挎着蓝色布包的妇女走出来,母亲紧跟在后,说着感谢话,那妇女说没事儿没事儿,都是自己人,这点事儿算个啥?说着,就出了我家院子,往他们村子走去。那个妇女至今还在从事巫术活动,我也相当熟稔,至于那晚因何到我们家,又做了怎样的巫术活动,我至今没听母亲说过。

二是弟弟三四岁,我八九岁的时候,秋天的某日,盲眼的爷爷带着弟弟在马路上玩。马路下是一个三四丈高的土悬崖,下面是河沟,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树。也不知道咋回事,爷爷从路边跌了下去。当时,其他人大都在地里忙,过了很久,才有人发现,弟弟趴在路边的马路墩上,一个劲儿朝河沟哈爷爷。等把爷爷奈何(抬送的意思)回家,找医生检查,才知道:爷爷的左手臂肩关节脱臼,肋骨也摔断了四根,脖颈和腰腿也都受伤。人都说,这就不赖了,没有要了命就是大好事。

父亲、母亲和姑父、姑母等带着爷爷去了好几家医院检查,才好断开的骨头接好,才回到家里休养。过了一段时间,我断续听说,爷爷的左肩胛越到晚上越疼,疼得整夜喊叫,白天减轻。南太行乡村人说:凡是病,都是白天轻,晚上重,或上午轻,下午重。又过了几天,爷爷说:他的那种疼有点稀奇古怪,好像有个人耽意(即故意)坐在伤处跐腾(即不停折磨、压制和揉搓之意),有几次,半夜他疼醒,看到一个满身黑黝黝的小胖孩子,在他左肩上不停蹦跳。奶奶先是用了碗中清水立筷子的方法,说是那河谷的一个什么小石头精捣鬼。

请来的巫师姓曹,是外村的,在当地还算有点名气。那人的眼睛早年间放炮不慎而全盲,后来改行学了辟邪驱鬼及阴阳术数,用来赚个活路,借以生计。姓曹的巫师到家里看了后,叫父亲和奶奶准备以下几样东西:1、朱砂;2、黑狗血;3、桃木楔子;4、石英石;5、活公鸡。具体方法是,朱砂掺水书写符咒;备黑狗血以防妖精太强,黑狗血是对付它的最有效法宝。桃木楔子做武器,因为桃木向来是辟邪的主要器具之一。石英石边刃如刀,又能擦燃棉絮,凡是妖物,都害怕火焰;活公鸡的鸣声会令妖鬼之类的邪祟魂飞魄散,人说,只要怀抱活公鸡,一路不停咯咯叫,谁也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

当日下午,曹姓巫师要在爷爷奶奶房里施法捉妖,村人围了一堆,后来又被巫师赶了出来,说人多不好施展,妖精从这儿逃的时候,说不定会附上其他人。众人惊恐,纷纷后撤,我们这帮孩子早就被清理到大门以外,并有专人看守,不得私自上房或在院中观看。折腾了许多,村人在院中惊呼了好几次,才见曹姓巫师开门,叫奶奶和父亲进去,说是邪祟已走,还说,这石头精道行还挺深,要不是咋咋样,恐怕很难打败它之类的话。村人哦哦,表示惊诧。

我十六岁那年夏天,突然很瘦,大姨和母亲说,是不是惹上啥不干净(即邪祟)的东西了?要不找个人(有驱邪降妖之能的人专业巫师)看看?我知道我没什么异常感觉,坚决不要。母亲就到中药铺买了一小包朱砂,让我每晚放在枕头下,我依言而行。十多年过去了,这类事情在乡村越来越少,那些阴阳先生及巫师巫婆们都很少再被人请,也就是偶尔有人找来算算命。谁家老(亡故之意)人了,帮忙掐算一下,定下葬时间,并搁置风水,如坟穴及棺椁方向和镇物等,专门法事及驱鬼活动锐减到数年不举行一次。

现在的南太行,越来越多的人以为邪祟是一种心病,是一种臆想或自我假定,对从前的那种迷信,都持反对和无所谓态度。我想了好久,也观察了许多,蓦然发现,这种从有倒无的转变,事实上是信仰丧失、具备知识及心灵物化的结果,以前的人们相信冥冥的存在与惩罚,德和善自始至终都是修身做人之本,作恶必遭唾骂和天谴,行为有所顾忌,心里有所畏惧,而到现在,则是一切以物质金钱和权力作为最高最大最终追求和人生至点,只要可以赚钱,挖掉一座山、砍光所有的树、得罪所有的人、亵渎甚至推翻所有的神也都在所不惜。两者相较,其实不存在利弊,或许是社会进步乃至人类文明的必由之路或说某个阶段,与之外的一切都没有实质性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