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音优越感


口音优越感

           沈东子

 

 

看了几集台湾脱口秀《康熙来了》,看小S和蔡康永说着温软的国语,忽然想起小时候说的桂林官话。说台湾国语是大陆普通话,这样说没错,但台湾国语也不完全等同于大陆普通话,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分隔,国语在变化,变得越来越软,普通话也在变,不过普通话的变化过程比较复杂,前三十年越变越硬,特别是文革鼎盛期,说话要有硬度,似乎这样方能显示刚强,连以温软知名的苏州话都有雄起的迹象。后三十年反过来了,也想变软些,但适度很难把握,往往硬不起来也软不下去,为了填补中间空悬的部分,要增加很多废话。

 

台湾人说话是很容易听出来的,除了声音有变化,用词和语气习惯都有微妙差异,记得以前看小人书,说几个台湾狗特务泅海过来,打扮成我军指战员走进村庄,没说几句话就被识破了,因为他们居然不说领导,说长官。前段时间朝鲜边防军开枪打死我国边民,据说也是同样的原因,那几个走私的边民居然用韩语搭话,自然会吓着朝鲜人,以为韩国特务来了,拔枪就打,要知道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分离,朝鲜语与韩语也是有区别的。

 

语言的变化与社会的富庶程度有关系,通常来说社会越富裕,规矩越多礼节越多,说话的口气越软,用词的分寸也越讲究,如同以前啃红薯,现在要把红薯做成糕再吃。语言的讲究决定着教养的高下,所以有钱人家要把孩子送进所谓贵族学校,送去干什么呢,去学如何说话,如何掌握优雅的谈吐。说起来真是好可笑,以前把这一切视为繁文缛节要灭掉,现在又拣回来了,不但拣回来,还要发扬光大,历史在中国的土地上走了一个圈。所谓讲究无非是语言的细化,可以细到化为无形,追求意会和言外之意。在英语世界里,最讲究语言的当属英国人,往往不经意间已经表达了轻蔑,流露出贵族优越感,也是美国人、加国人、澳国人或南非人受不了的地方。外国人学英文,要学到萧伯纳式的幽默才算学到家。

 

在以前的中国,江浙是最发达的,江浙人说话也是最讲究的,外省人会觉得江浙人斤斤计较,抠字眼儿,可在江浙人看来,抠字眼儿才是文明的体现——在西方社会最抠字眼儿的是律师——看不起什么事都大而化之的内地人,比如买菜不看秤,吃虾不吐壳等等,尤其是好吃肉的湖南人,一口一块大肉,肉汁顺着下巴流。粤语的变迁很典型,广州人觉得自己说话很好听,比什么清远、茂名、雷州半岛那边好听多了,至于广西听都不要听,土得掉土疙瘩,可是在香港人听来,如今的广州话也是蛮土的,相比之下香港话跟香港点心一样,要更软更细腻,自然更洋气。

 

说了这么多,还得说回桂林话。如今来桂林生活的人,为了融入本地人圈子,都喜欢说桂林官话,但在我听来口音都有点怪怪的,大概洋人听我说英文,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我童年随父母来桂林,住杉湖旁的小院子里,我们小朋友把桂林分为南区中区和北区,认为北区的孩子最能打架,人家军分区在北区哈,有枪杆子撑腰,南区的孩子也能打,但比北区差一点点,多半出身于卖肉卖豆腐的人家,家里最多只有两把菜刀,曾见两边孩子在各自老大的率领下,混战于湖中央的小岛上,双方不分胜负,留下几块倒悬的桥板。我们中区的孩子比较有教养,从来不打架,因为几乎所有的官员、干部和有文化的人家都住中区,而榕湖和杉湖又在中区的中央。我在杉湖路小学念书时,坐我背后的就是市委书记的儿子,只不过那时不叫书记——叫革委会主任。

 

住城中央未免会有优越感,看不起北区和南区的孩子。中区孩子说的桂林话,语速快,用词轻巧,夹杂大量随时变换的流行语,几乎每句话里都有性暗示,平日遇上谁,只需说上几句话,一个字,一个用语,一句黑话,就能甄别出他来自北区还是南区,北区有灵川或兴全灌的口音,所谓兴全灌指的是北面兴安、全州、灌阳等县份,那边深受湖南影响,有霸蛮之气,南区的孩子生活在漓江下游,说话带阳朔、平乐的口音,人都比较朴实平和,但惹急了也会发飙。一旦判断不是中区的孩子,比方我们把一万说成一方,对方若是说不准,那就要嘲笑一番甚至欺负上去了。事情往往是这样,我们仗着嘴快老是恶骂对方,对方忍无可忍忽然回骂:你嘴贱,老子手贱!抓起一块砖就拍过来,于是我们抱头鼠窜作鸟兽散。那可是硬邦邦的砖块哦,那时到处是断墙残垣,别的捡不着,捡块砖还是很容易的。

 

当然这都是前朝旧事了,凭口音确定优越感,那是封闭社会的特征,如今这年头城市就像没门窗的房子,谁都可以进出,想要优越感得有钱有势,有钱有势再加上有貌,那更不得了,只不过一般来说,一个人一旦有钱有势,就不可能有貌了,这是命运的平衡——君不见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