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若欲修行,在家亦得——士大夫禅诗选析(5)


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若欲修行,在家亦得——士大夫禅诗选析(5)

 

王安石(二首)

登飞来峰

飞来峰上千寻塔,闻道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品析:这是王安石在推行变法时所作的一首诗。王安石深感北宋王朝近百年的因循守旧,积弱成疾的状态,非改革不足以振奋朝野,富国强兵。他说服了宋神宗变法。但立即招致守旧派的非难和阻挠。王安石上有神宗皇帝的支持,对自己的能力和变法的前景充满了信心,因而写下了这首千古绝唱。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这样的气魄和境界,当然与王安石的地位和才思分不开。杜甫一介寒儒,只能写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句子。杜甫官职最高之时,也不过是唐肃宗“流亡政府”时的工部员外郎而已,在政治上从未跻身上流,更不用说“最高层”了。诗圣的诗才,绝不比王安石差。但地位和身分,却天地悬殊,无法类比了。

 但王安石的这首诗,却无意中道出了认识的规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人的认识和气度,是有空间层次的。认识被局限在哪一个层次内,其精神的内容也就被局限在这个层次之内。所以,欲达到认识的最高境界,就必须使认识处于“最高层”的“妙高峰顶”。这就须见道开悟了。

寓言

太虚无实可追寻,叶落松枝谩古今。

若见桃花生圣解,不疑还自有疑心。

品析:这是王安石就唐代灵云志勤禅师因见桃花而写的悟道偈,有感而发。灵云的偈子是: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

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灵云以后,借这首诗发挥见解的不少。王安石这里发表了他的高见,也不无道理。

 “太虚无实可追寻,叶落松枝谩古今。”在《传灯录》、《居士分灯录》中,王安石是被算作真净克文禅师的弟子。王安石虽是大儒,自己对儒学反而轻视,对圣王之道也不甚恭维。反而对佛教,特别是对禅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佛性禅心,空如太虚,原本无实,谈得上什么追寻呢?但在松叶脱落,离开松枝的那一瞬间,却隐藏了古今的秘奥。王安石这句的确不凡,悟性极高,非常人所能见。

“若见桃花生圣解,不疑还自有疑心。”在禅宗内,是与非的判断全是假象,不必认真,但也必须识得破才行。王安石这里对灵云禅师提出置疑,又是邪?非邪?读者自可体会。不过,如生“圣解”是绝对没有到家的,这倒是千真万确。

苏轼(五首)

海会寺清心堂

南郭子綦初丧我,西来达摩尚求心。

此堂不说有清浊,游客自观随浅深。

两岁频为山水役,一溪长照雪霜侵。

纷纷无补竞何事? 惭愧高人闭户吟。

品析:苏东坡一生与僧道有缘,所见高僧甚多,遍及临济、云门各大长老。但常惜其未与对禅史产生重大影响的五祖法演有交。今再细览《东坡全集》,其中有两首咏“海会寺”的诗。五祖法演住白云山海会寺,是苏东坡的蜀中老乡,年龄略长几岁。从诗中可以看到,苏东坡虽到白云山一游,但并未与五祖法演禅师投缘,故未与法演禅师结为私交,甚为可惜,是否当时法演禅师外出未归呢?

“南郭子綦初丧我,西来达摩尚求心”庄子在《齐物论》中开篇就介绍了一位叫“南郭子綦”的高人,他对他的弟子说:“今者吾丧我,汝知知乎?”也就是达到了忘我,无我的境界。苏东坡这里以子綦自许。二祖慧可,立雪断臂,向达摩求安心之法。这里两喻,都是东坡自标境界。在《五灯会元》中,苏东坡被列为黄龙禅派的东林常总禅师门下。其实东坡与常总的关系并不深,因常总是老前辈,故出语谦恭,不像与佛印那样是平辈之交,显得随便得多。

“此堂不说有清浊,’游客自观随浅深。”这里是海会寺的“清心堂”,“清心堂”虽名“清心”,不过是不会说话的一间厅堂。人们因“心浊”,而到此闭关求“心清”,“心清”则离浊。故云“有清浊”。游客们到此有何感受呢?当然随其悟性而有深有浅了。

“两岁频为山水役,一溪长照雪霜侵”。这两年,苏东坡沉浸在山水之中,这是他因反对王安石变法遭到贬迁后外放,因而无心政事,而寄情于山水之间。海会寺旁的小溪,常年流淌着霜雪之水,因而清幽可鉴。

“纷纷无补竞何事,惭愧高人闭户吟。”王安石变法,当然是弄得朝野乱纷纷的。苏东坡虽然自负,但也感到力不从心,无补于事,甚至被逐出朝廷。宋仁宗当年亲点苏东坡为榜眼,说他有宰相之才,但太年轻,留与儿孙们用。不过苏东坡一生未能得“用”。“纷纷无补竞何事”倒如谶语一样,规范了他的一生。自己入世不遂,出世不甘,真是“惭愧高人”了。无奈何,只好作“闭户”之吟了。

松佛面杖与罗浮长老

十方三界世尊面,都在东坡掌握中。

送与罗浮德长老,携归万窍总号风。

品析:这是苏东坡贬往广东惠州时所作。苏东坡有一只“佛面”拄杖,也就是在木杖顶部,雕有佛像,他把这只“佛面杖”,赠送给罗浮山的“德长老”,该诗既风趣,禅意也浓。

“十方三界世尊面,都在东坡掌握中。”十方世界和三界六趣,都是佛的“法身”,也可以说是佛面,佛是无处不在的嘛,何况这只雕有“佛面”的拄杖。也亏了东坡的气度和才气,也才敢于,也才想得出“掌握中”这三个字。“送与罗浮德长老,携归万窍总号风。”这只拄杖,大概是藤根雕成。有无数天生的小孔,又应了庄子“天籁”之说。“德长老”有了这只杖子,走到哪里,都是可以呼风唤雨了。这大概又叫“响杖”吧。

题惠州灵慧院壁

 惠州灵慧院壁间画一仰面向天醉,僧云:“是蜀僧隐峦所作。”题诗于其下:

直视无前气吐虹,五湖三岛在其中。

相逢莫怪不相揖,只见山僧不见公。

品析:蜀中多异能之士,虽工匠技艺,亦有不群之才。当年为六祖大师塑像的僧辩,这里为惠州灵慧院画壁图的隐峦,在历史中虽只留下了那么一点微弱难见的火花,也足以引起人们的景仰和幽思了。

“直视无前气吐虹”,因为这画的是一位不知是僧是俗的醉汉,仰面向天,估计还“狂”兴大发,以至有“直视无前气吐虹”的感受。苏东坡也精于画道,能得如此品评,其人画技也是“近乎神”了。

“五湖三岛在胸中”,这位醉汉当是方外高人,才会有“气如虹”的神采。不仅如此,可能还是一位仙人。不然,“五湖”和海外三座仙岛,怎么会在他的“胸中”呢!

“相逢莫怪不相揖,只见山僧不见公。”这里,东坡借这位醉汉的口气说:“不要责怪我不起来向你迎接作礼,对不起,我这个人,只是认山僧的,对于你先生,咱们就免礼了吧!

这首诗,真是诙谐活泼,气韵生动。

戏答佛印

远公沽酒饮陶潜,佛印烧猪待子瞻。

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

品析:在苏东坡的方外友中,唯有与佛印了元禅师的佳话最多。这也难怪,他们意气相投,百无忌禁,交友不能如此,又何必交往呢?

“远公沽酒饮陶潜”,东晋时,慧远法师在庐山结“莲社”,入社的都是当代高人名流,唯有陶渊明屡请不至。因为陶渊明嗜酒如命。慧远只好为他破例,只允许他一人可以饮酒。但陶渊明终嫌寺庙规矩太多而没有入社。这里苏东坡以陶渊明自喻,把佛印喻为慧远。当然佛印没有慧远那么多的戒律,宋代的名僧总是比较洒脱,何况是禅师,所以有“烧猪待子瞻”的佳话。真的,名人高士的作为,哪怕携妓胡为都是“美谈”,若为常人,当然会斥为“无行”——流氓了。

“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佛印“烧猪”,在僧众眼里是犯戒的,但却为后世留下美谈。世间许多人,许多事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如同蜜蜂辛勤酿蜜,结果蜜为谁吃了呢?这里苏东坡大概又触动了自己的“辛酸处”,才有如是之句。

和黄龙清老

骑驴觅驴真可笑,以马喻马亦成痴。

一天月色为谁好,二老风流各自知。

品析:黄龙唯清禅师是南龙禅派的第三代大师,周敦颐,程颐等理学大师都向他请教过。他(一说为佛印)曾对周敦颐说过,看一部《华严经》,不如看一则《周易》的“艮卦”。当然,这是禅宗临机之用,唯清禅师用机良深,周敦颐所获匪浅。苏东坡与他交往的情况如何,没有留下什么记载。不过以这一首诗,可知彼此交情是不错的。

“骑驴觅驴真可笑”。禅宗常以这种比喻来启发人们,道在自心,无须外求。向外求道,就如骑驴觅驴那样可笑。“以马喻马亦成痴。”庄子在《齐物论》中说:“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阐述了他那万物一体的观念。所以不论是“以马喻马”,还是“以非马喻马”,都是戏论,都是痴愚。“一天月色为谁好,二老风流各自知”。这是在中秋节,他们相互致诗互问。天上的月光并不私于一家,而是遍利天下。但人与人不同,苏东坡和黄龙唯清禅师这“二老”“风流”之处,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明白了。

苏辙七首

赠景福顺长老

屈指江西老,多言剑外人。

身心已无著,乡党漫相亲。

窜逐知何取? 周旋意甚真。

仍留大雷雨,一洗百生尘。

品析:苏辙(10391112)四川眉州人,北宋著名的学者,诗人。景福顺(10091094)北宋时临济宗黄龙禅派的著名禅师,是苏辙禅宗的入门导师。

“屈指江西老,多言剑外人。”北宋中后期,黄龙禅派的主要禅师基本都集中在江西,其中黄檗唯胜、福严慈感、禾山德普、泐潭文准等一大批著名禅师都是剑南——蜀人。

“身心已无著,乡党漫相亲。”出家修行,更明心见性,当然身心俱不执著了,但一见到老乡,乡情却遏制不了,自然流露出一种亲切。

“窜逐知何取?周旋意甚真。”苏辙与其兄苏轼,因对王安石变法有异议,结果双双被贬迁流放,一般人唯恐回避不及,结果与景福顺禅师相会,却受到了极为真诚的接待,成了亲密的朋友,乃至成为他的弟子。苏辙贬居江西高安,景福顺禅师与其父苏洵是旧交,以七十四岁的高龄,从百里外来访,并传授禅法,这给苏辙极大的安慰和启迪,所以苏辙才能发出这样的感受。当我们对苏氏兄弟等著名大师文笔发出惊异和赞叹之时,千万留心“禅”和禅师们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仍留大雷雨,一洗百生尘。”佛法常被喻为“大雷雨”,洗涤和滋润人们的心田,并给予高妙的智慧和无穷的力量。景福顺禅师,真净禅师,佛印禅师,当然还有一大批高僧,在苏氏兄弟落难之时,的确给予了极大的精神支持,使他们在漫长的流放生涯中保持了生活和创作的生机,平安度过了宦场中的各种风波。

景福顺长老夜坐道古人搐鼻语

中年闻道觉前非,邂逅仍逢老顺师。

搐鼻径参真面目,掉头不受别钳锤。

枯藤破衲公何事? 白酒青盐我是谁?

惭愧东轩残月上,一杯甘露滑如饴。

品析:“搐鼻语”指唐代马祖与百丈禅师间著名的“野鸭子”公案。一次马祖带着他的弟子们外出,见一群野鸭子飞来,马祖问:“是什么?”百丈说:“野鸭子。”过了一会,马祖又问:“哪里去了?”百丈说:“飞过去了。”马祖猛地把百丈鼻子一扭,说:“飞过去了吗?”百丈于是言下大悟。景福顺禅师给苏辙讲了这个公案后,苏辙也是心中有所领会,所以说:“搐鼻径参真面目,掉头不受别钳锤”,在这里是认定景福顺禅师为佛法的老师了。“钳锤”在禅宗内指老师对学生的锤炼,使之成材。苏辙受到“钳锤”后,感到身心洞然,取得了“毕业证”,当然就用不着在别的老师那里去学了。要知道,像真净禅师这样的大师,最初也是在景福顺禅师的“钳锤”下大悟的啊!仅管他们只是师兄关系。

景福顺禅师“命薄”,他的老师黄龙慧南说他没有福气住大庙,只能住持一些小庙,所以他也甘心隐遁。七十多岁了,形如“枯藤”,身着“破衲”,一副“丐帮长老”的形象,却拥有至尊至贵的真理。苏辙通过他的开示,达到了在“白酒青盐”一类日常生活中处处见其“本来面目”的禅境,自然会产生“一杯甘露滑如饴”——赛蜜糖的感受。

约洞山文长老夜话

山中十月定多寒,才过开炉便出山。

堂众久参缘自熟,郡人迎请怪忙还。

问公胜法须时见,要我清谈有夜阑。

今夕房客应不睡,欲随明月到林间。

品析:洞山即真净克文禅师,当时住江西洞山与苏辙同居一县,故来往极密,交情笃厚,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到他们间的亲密与随和。

真净禅师法事忙碌,山中十月也得不到清闲。在寺内要为僧众日日说说,而城市中的信众也常来迎请。虽然劳累,因苏辙之约又作通宵之谈,毫无倦意,更无烦态,从容自在,不愧是一代高僧,致使苏辙有“欲随明月到林间”的感受。

真净禅师曾一度游金陵,当时身为宰相的王安石听说他来了,曾“倒履相迎”。几次谈话后,“安石大悦”,把自己在南京的公馆都布施给真净禅师作寺庙—一就是著名的南京保宁寺。王安石又奏请宋神宗赐法号,“真净”这个尊号就是宋神宗御口所出,御笔所书。在与王安石的交往中,真净禅师还无形地化解了苏氏兄弟与王安石间的积怨,使王安石当政期间,没有更多地对苏氏兄弟加以迫害,并最终彼此修好,这也是真净禅师的功德了。

苏氏兄弟与真净禅师相交甚久,彼此的书信与诗歌往来必定不少。惜大多散失无闻。在《苏辙全集》中,与真净禅师的诗仅两首,除这一首外,还有:

谢洞山石台远来访别

窜逐深山无友朋,往来但有两三僧。

共游渤澥无边处,扶出须弥最上层。

未尽俗缘终引去,稍谙真际自虚澄。

坐令颠老时奔走,窍比韩公愧未能。

品析:元丰七年五月,苏辙被调往安徽歙州绩溪县县令。真净禅师和石台禅师前来相送,此诗聊表苏辙答谢之情。

作为流放中的“犯官”,其境遇是极其艰险的,能与国内著名高僧交往,无疑给苏辙极大的精神鼓励,并使其从中得到升华。

“渤澥”即渤海,引伸为太虚,喻禅境幽微宏大之处。须弥山即佛教所说六道轮回中人天共处的“娑婆世界”的另一譬喻。“最上层”—一苏辙在与禅师交往后,感觉自己在流放中,精神如同从地狱中被解放了出来,并被“扶”上了三十三天。颠老即唐代的大颠禅师,韩公即韩愈。韩愈因“谏迎佛骨”被贬往潮州,遇大颠禅师点化而明佛理。在这里,苏辙以景福顺、真净、石台等禅师比大颠,而自己则不敢以韩愈自居。可见人生无论顺逆,有一二方外的师友,不失为人生的幸事。

游庐山山阳七韵归宗寺

来听归宗早晚钟,疲劳懒上紫霄峰。

墨池漫叠溪中石,白塔微分岭上松。

佛宇争雄一山甲,僧厨坐待十方供。

欲游山北东西寺,岩谷相连更几重。

品析:庐山秀甲天下,自东晋慧远法师住锡以来,佛教日盛一日,于北宋时达到极盛。幽岩古木之中,僧寺道观点缀其间,著名的有东林寺、西林寺、归宗寺等,均为禅宗著名道场。

 这是一首游记诗,为我们留下了北宋时代归宗寺的风貌。如今“墨池”犹在,而“白塔”尚无恙否?庐山虽为“国家级风景旅游区”,“国家级文化保护单位”,但今天欲览佛道二教并盛的景象,也只有在古代的诗文中了。

雨后游大愚

风光四月尚春余,淫雨初乾积潦除。

古寺萧条仍负郭,闲官疏散亦肩舆。

摘茶户外蒸黄叶,掘笋林中间绿蔬。

一饱人生真易足,试营茅屋旁僧居。

品析:大愚,即江西高安的大愚禅院,唐宋时禅宗的著名道场之一。宋元丰二年(1079)苏辙被贬为筠州盐酒税监,年仅二十五岁,以后就在筠州呆了七八年。此间他常常出入寺观,与僧道交往,仕途虽不顺,但天机却得以涵养,乃至有“一饱人生真易足”的感受。你看,这首诗是这样的平和悠逸,没有丝毫烦躁和幽怨之气。苏东坡所谓的“不平则鸣”,在这里竟毫无影响,表现出一种忘世和自得其乐的情趣。   

问黄檗长老疾

四大俱非五蕴空,身心山河尽消镕。

病根何处容他住,日夜还将药石攻。

品析:黄檗长老即黄檗唯胜禅师,也是临济黄龙禅派的著名人物,四川潼川人,又是苏辙的一位老乡。

佛教认为构成人身的“四大”,“五蕴”是空,山河大地也是空,当然生老病死苦还是空。这样,“病根何处容他住?”在“空”里,哪有疾病容身之地呢!虽然如此,得了病仍然要吃药。这里可以看到苏辙精于佛理。又达变通,才识自非常人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