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朋友约了个歌友会,空闲了,就聚到一起唱歌,是娱乐,也是消遣。同辈人,年纪大小差不多,刚退休或者接近退休了。所谓共和国的同龄人,大体上就是这个年龄。我们熟悉的歌曲,大多也都是“老歌”,也就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到改革开放初期这一时间段的群众歌曲。
聚了几回,一开唱,从《抬头望见北斗星》《八月桂花遍地香》《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大刀进行曲》《保卫黄河》,到《东方红》《妇女自由歌》,再到《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社会主义好》《合作化的农村一片新面貌》《三面红旗迎风飘》《人民公社就是好》,“文革”中间的语录歌、样板戏,会唱的就更多了,不过也就是两个种类,其他的不会了。
有一天歇下来,我提了个建议,唱了这些天,翻来覆去都是这些,咱们能不能换换口味,唱一些政治色彩不那么强烈的抒情歌曲?山水风光、生活爱情一类的,行不行?
大家都同意,可是在记忆里搜来搜去,找不到,不会唱。最后勉强找到几首,也就是电影《五朵金花》《刘三姐》《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太少了,架不住唱。
我们已经搜尽了枯肠,看来不是我们的问题。在座之中有几个“歌曲篓子”,会唱的歌曲出了名的多,各个历史阶段的歌曲都难不住。看来不是我们没有学会,没有记住,而是几十年历史生活中,红歌以外的抒情歌曲,原本就很少。到“文革”时代所有的抒情歌曲统统打成封资修黑货,那些旋律优美动听,和宣传当时的政治任务无涉的歌曲,就绝迹了。
唱歌,本来就是放松身心,休息娱乐。只有林彪,才会说这样的混账话:唱好一支歌儿,也是一堂生动的政治教育课。而多年以来,我们的确是把唱歌当作政治教育课来上的,我们大唱的歌曲,绝大多数都属于意识形态化的歌颂或者号召。至于宣传某一时段的政策法规,甚至某一时段的中心工作,事过之后就更加可笑。
言之不足,故咏歌之。歌唱是历史放浪的书写,我们演唱曲目的贫乏,大体上还是和我们对历史的理解有关。
多年以来,我们的历史就是革命史。古代史是农民革命史,近代史是工人阶级革命史。大学近代史教科书,一开始就叫中共党史或者《中国革命史》。80年代以降,史学界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才发现世界上除了革命史还有社会史。大量的小民,更多时期还是生活在“社会史”里边。也就是说,除了打杀拼命、打土豪分田地、斗地主斗走资派,更多的还是吃喝拉撒、婚丧嫁娶之类庸常的生活。社会史研究一时大昌,很快就推进到区域社会史,“碎化”到小专题。更多的人们把目光转向中国的“社”与“会”,小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构成了研究主体,我以为,这是社会生活的正常状态。
不过我们这几代人,生活中革命的声音一直很强大。从二三十年代的“闹红”,到几次大的国共战争、打日本,好容易天下太平,自家革自家的革命运动又一个接着一个。我们经历的歌唱,也就变了味。早年的一些表现和平生活的抒情歌曲,早已尘封在历史的犄角旮旯,现在需要钩沉搜求才能出土。革命之风大炽以后,抒情歌曲一直被限制被压抑,这就难怪我们不会唱这一类柔软一些的歌曲了。我们的歌唱,属于偏食,是一种导致精神营养不良的歌唱。
在一种大历史背景规定下,个人记忆被限制的情况常常可以看到,但表现在歌唱,就尤为突出。因为唱什么,在歌唱者选择之前,先由作词作曲的音乐家为你筛选了一遍。这种二度选择,注定范围更窄。我们的记忆,很早就被固定了方向,记忆首先被遮蔽,接着被规训,想按照自己的价值观去纵情歌唱,实在太难。
留给我们的,是已经修改过的歌唱史,我们的记忆,是几经规范过的记忆。想起来,不觉悲从中来。
现在外地唱红歌,我们这里也有组织的。问我,我说不用号召唱红歌,对我们这代人,只要号召唱歌就行。因为除了唱红歌,他就不会唱别的什么。
◎ 毕星星 山西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