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的江水、河水、湖水里浸泡过的心
——读江西女诗人婧苓的诗歌有感
■ 洪烛
一位喜欢寻找千里马的诗人,以电子邮件的形式,发来江西女诗人婧苓的诗稿,让我给看看,最好能写点评语什么的。我不是伯乐,只是伯乐的朋友,很愿意为伯乐的发现敲敲边鼓。不是为了让人知道诗坛上有许多伯乐在忙碌,而是为了让人相信千里马的存在。免得圈内外都认为千里马不常有,伯乐也该下岗了。
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婧苓是谁,长什么样子,芳龄几何(属于哪一代),过什么样的生活。惟一能透露她的秘密的,就是这一本电子诗集。读完之后,我就知道谁是婧苓了。诗就是人,人就是诗,从作者驾驭语言与情感的熟练程度,我感受到她的奔跑,她的冲刺,乃至在人意料之外的腾空一跃……
我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她的诗是一匹宝马,至少,具备了宝马的雏形。为了减少风的阻力,这些诗无一例外地体观出流线形的轮廓。为了看清前面的道路。这些诗总是睁着明亮的眼睛。恐怕也是出自于骑手的“洁癖”,这些诗密集的意象浪漫而飘逸,每一缕鬃毛都梳理得干干净净……
落日深红,悬挂于天际
江面、斜坡、灌木,构成了
一幅明丽而开阔的图景。唯此刻,
是永恒的,我无端的悲伤与想象
一只水鸟茫然而立,它无知的瞳孔里
含着人世小小的洁净的忧伤
风吹过万顷江山,吹来水草甜美的气息
阔大的细碎的,如此澄静
那伏倒的芦苇,渐渐柔软下去的事物
隐藏着希望的恬淡与疼痛
——婧苓的诗歌《向晚》
从一个人写怎样的诗,就能看出他或她长着怎样的一颗心。婧苓的心是在南方的江水、河水、湖水里浸泡过的,她的诗自然呈现出水草的滋润与生动。而且每一首诗的水平都很稳定。
柴门、竹林、三两户人家
再前方是小径、湖泊、密集的丘林
这些年,我固执地爱着它们
像爱着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这些年,我的偏头疼、失眠症
都相应得到缓解、愈全
我应感激自然赐予我的恩典
怀着美好的心情生活,这暮气
炊烟、落日寂静的虚无之光
它会盈满一颗孱弱的灵魂
让一个久病的人重新学会热爱
——婧苓的诗歌《浮生》
“让一个久病的人重新学会热爱”,这是我从她诗稿中无意间发现的好句子。久病成医,也许诗本身就是最好的一味药方。我们写诗,不是浪费生命,而是从中吸取力量,一一重温那些快要被抛弃的记忆,使之在另一重时空获得再生,获得全新的价值。
一个人,把爱当成诗来写。把诗当成爱来爱。往日的伤口都能奇迹般痊愈。心灵可以历经沧桑,诗却永运长着光滑的皮肤,并且有奇妙的反光,就跟一面打不碎的镜子似的。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但我相信她会继续下去,因为她的诗还有着用不完的力气。
她刚刚体会到奔跑。奔跑着,奔跑着,就下意识地飞了起来。奔跑是无师自通的,飞翔的技巧她还没完全掌握,靠惯性是远远不够的。要想飞得更高与更远,还需要不断地给自己打气与鼓劲。
一切都还在那里,一川烟雨
笼罩绿色的阴影。寒冷、苍白的小径
山峦上升,倾倒向天空……
当一个人过于专注他沉默的敏感
应对他处境的幸运及满意。这漫山的灌木
荆棘、野花,昭示着简明的永恒
它带着盲目的野性的情感,和
新生的残忍与暴力,迫使我们去爱,去迁徙
去观望——
这新鲜的河流、草木、大气
它邀请我们从远方来,又催促我们到远方去
——婧苓的诗歌《风景》
用文字来歌唱,这就是诗了。用语言来雕塑,这就是诗了。诗人的金嗓子,诗人的巧手,永远与你一纸之隔,仿佛不是来自眼前的世界而是来自另外的世界。它并不是冲你而来,却常常使你想奔它而去。
诗是被生活忘记了的那部分内容。我们写诗,帮助健忘的生活恢复它那似乎可有可无的记忆。诗是一种理想,但这种对未来的理想正因为被前人想像过无数遍,已属于回忆了,对虚于的回忆仍然属于回忆 ,有时甚至比现实还要真实。当然,也比未来还要未知。
一抹晚夕映照的人世的万象图腾
倒置并隐没于天空深蓝阔大的背景
群山遥远的如同细小的黑点
河流静深而迂缓,泛起低迷的烟雾
岸边不知名的枝柯、草叶微微浮荡
仿佛逼近最后的生死,那么安静——
一些事物越来越沉,越来越淡
我只是一退再退,渐渐缩小
直到像夜气一样,漫漶、泅开……
——婧苓的诗歌《夜气》
诗是虚无的,我们更需要把它落实。并不是为了使梦想实现,而是为了让它落到实处,哪怕只是一个点上,一根线上。它只需要在现实中有一个落脚点,作为跳板,就可以弹跳起来,就可以飞起来,乃至飞得更高。那种空对空的写作是无力的。通过现实的碰撞与反弹,梦想才能形成落差与反差,诗才能获得加倍的力量。这同样证明了诗学不是玄学,诗的玄妙不是玄幻。没有现实的作用力,就没有诗的反作用力。没有人性就没有诗性。
茫茫水域,静幽而深远
一只鸟停落枝头,不停呼唤
满怀爱意。余晖从你的眼里滑下山坡
万物安详,几千里山河破碎成歌
炊烟自无名的低谷升起
万径无人影啊,万径皆人影
这浮动的草叶、植被、虫鸣、光线
呼应着一种渴念,我们劳顿的心
被悲悯的远方冥冥牵引……
——婧苓的诗歌《故人无归期》
诗人要有骨头。诗歌要有骨感——并不是说非得郊寒岛瘦不可,而是指它的曲线美必须有理性的支撑点:光靠情感不够,还要有思想。思想是诗的硬骨头。
正午的阳光明亮、温厚
静静投射山冈、草木游移的阴影
沉默或遗忘是另一种永恒。它让你所有的日子
忽然变得纯正、透明、薄而轻盈
仿佛一刻我又闻到了你的气息
扩张的空气,花粉、甜檬、山药味
我闻到了骨骼生长与腐败的气味
那是一种灵魂的品质,时间的一部分……
——婧苓的诗歌《四月》
正如每颗珍珠都受益于一粒沙子,每滴泪水都有一个故事。诗不热衷于讲故事,它产生的过程本身就是故事。只是不愿意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