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胜流画赞》辩误
刘 星
内容提要:《历代名画记》辑录之顾恺之的《魏晋胜流画赞》中赞 “《清游池》,不见金镐,作山形势者,见龙虎杂兽,虽不极体,以为举势,变动多方”一条中,明代王世贞编著《王氏书画苑》时,将“不见金镐”改为“不见京镐”,以为《历代名画记》本“金镐”乃“京镐”之误。从此以后,王原祁《佩文斋书画谱》、俞剑华《历代名画记注释》、陈传席《六朝画论研究》等皆沿袭《画苑》说而以讹传讹。本文以为,“金镐”本原是无误的,而将“金镐”改成“京镐”正相反改错了。如果将“京镐”还原为“金镐”,那么“清游池”与“金镐”,以及与后续之表述之间的“语无伦次”现象就顿然消除了。
关键词:历代名画记 王氏书画苑 金镐 京镐 辩误
顾恺之的三篇画论,最早收录于唐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卷第五》,其中《魏晋胜流画赞》与《论画》两篇俞剑华先生以为篇目倒置,画赞之内容应该是论画之内容,而论画之内容应该是画赞之内容[①],本文从俞剑华此说,因此,本文所说《魏晋胜流画赞》,指《历代名画记》所录之《论画》。全文摘抄如下:
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此以巧历不能差其品也。《小列女》面如恨,刻削为容仪,不尽生气;又插置丈夫肢体,不以自然。然服章与众物既甚奇,作女子尤丽。衣髻俯仰中,一点一画,皆相与成其艳姿,且尊卑贵贱之形,觉然易了,难可远过之也。《周本纪》重叠弥纶,有骨法,然人形不如《小列女》也。《伏羲神龙》虽不似今世人,有奇骨而兼美好,神属冥芒,居然有得一之想。《汉本纪》,季王首也,有天骨而少细美。至于《龙颜》一像,超俗高雄,览之若面《孙武》,大荀首也,骨趣甚奇。二婕以怜美之体,有惊剧,若以临见妙裁,寻其置陈布势,是达画之变也。《醉客》,作人形骨成,而制衣服慢之,亦以助醉神,多有骨俱;然《蔺生》变趣,佳作者矣。《穰苴》,类《孙武》而不如。《壮士》,有奔勝大势,恨不尽激扬之态。《烈士》有骨俱,然《蔺生》恨急烈,不似英贤之慨;以求古人,未之见也。于《秦王》之对《荆卿》,及复大闲。凡此类,虽美而不尽善也。《三马》隽骨天奇,其腾罩如蹑虚空,于马势尽善也。《东王公》如小吴神灵,居然为神灵之器,不似世中生人也。《七佛》及《夏殷与大列女》,二皆卫协手,传而有情势。《北风诗》,亦卫手,巧于精思名作,然未离南中;南中像兴,即形布施之象,转不可同年而语矣。美丽之形,尺寸之制,阴阳之数,纤妙之迹,世所并贵。神仪在心而手称其目者,玄赏则不待喻。不然,真绝夫人心之达,不可或以众论。执偏见以拟通者,亦必贵观于明识。夫学详此,思过半矣。《清游池》,不见金镐,作山水形势者,见龙虎杂兽,虽不极体,以为举势,变动多方。《七贤》,唯《嵇生》一像欲佳,其余虽不妙合,以比前竹林之画,莫有及者。《嵇轻车诗》,作啸人似人啸,然容悴不似中散。处置意事既佳,又林木雍容调畅,亦有天趣。《陈太丘二方》,《太丘》夷素似古贤,《二方》为尔耳。《临深履薄》,兢战之形,异佳有裁,自《七贤》以来并戴手也。
张彦远《历代名画记》成书大概在唐大中十三年[②](公元859年),此事距顾恺之去世时间(约公元407年)大概过去了452年。张彦远辑录《魏晋胜流画赞》依据的是什么?我们已经无从知晓。而从《旧唐书·崔龟从传》中我们知道,唐宣宗大中年间,张彦远曾与韦澳、蒋偕、李荀、崔瑄等人一起编撰《续唐历》。作为参与过朝廷史学著作编撰的张彦远,其辑录《魏晋胜流画赞》时的史料来源绝对不可能是那些民间传抄本,而应该是宫廷所藏御用图书,这一点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据《隋书·经籍志》载,顾恺之的著作在隋朝时仅剩下《启疑记》三卷,另有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辑录了顾恺之的一些只言片语,这说明《魏晋胜流画赞》的原出处,有可能就是顾恺之这三卷本的《启疑记》了。所以我们应该相信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所收录的《魏晋胜流画赞》,就是顾恺之的传世文本。
然而明代王世贞在编撰《王氏书画苑》时,对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所辑录的《魏晋胜流画赞》的准确性就表示过怀疑,他第一次对《魏晋胜流画赞》中的一些用字作了修改,认为张彦远辑录的文本可能因为时间久远而书籍传抄错漏。俞剑华先生在编辑《中国古代画论类编》时,对王氏所改之处已一一标注得很清楚。正因为这样来回改动,所以,多年来关于《魏晋胜流画赞》的真伪问题,就成为人们关注的一个焦点。
本文立论之根本,是首先承认《魏晋胜流画赞》为顾恺之的传世画论。但是,必须面对的问题是:张彦远辑录之《魏晋胜流画赞》(即《论画》),在赞《清游池》时所说之“不见金镐”,在王世贞的《王氏书画苑》中却被改成了“不见京镐”,很显然,王氏认为《历代名画记》本《魏晋胜流画赞》中的“不见金镐”应该是“不见京镐”之误。清初,由王原祁等人编辑的《佩文斋书画谱》采纳了王世贞的说法,也以为“金镐”乃“京镐”之误,所以在该《书画谱》辑录顾恺之的画论时,将“金镐”改成了“京镐”。此后人们基本上认为“金镐”就是“京镐”之误了。如俞剑华先生在《历代名画记注》中说:“金镐,应从两本作京镐,即镐京”[③]。陈传席《六朝画论研究》亦从此说,他在注释《清游池》条中说:“金,《王氏书画苑》、《佩文斋书画谱》均作京。可从。”[④]潘运告辑注之《汉魏六朝书画轮》也一样,在《清游池》条特改“金镐”为“京镐”。作为国家艺术科学“九五”规划课题研究成果的《顾恺之研究》,作者袁有根等在采用《魏晋胜流画赞》时亦说:“‘金’,应从两本作‘京’。”[⑤]笔者认为,张彦远辑录的《魏晋胜流画赞》中“金镐”一词并没有错误,而是从王世贞将“金镐”改成“京镐”后就大错特错了!上列几位理论家为何以讹传讹,原因就在于他们对“金镐”一词不求甚解,或者说他们压根就不知道“金镐”一词是什么意思;对“清游池”为何地之何池?也不了了之。只是由“金镐”而臆度为“京镐”之误,由“京镐”而臆度“镐京”,再由镐京臆度清游池就是西汉时的昆明池,甚至还有臆度清游池为镐池的。如陈传席《六朝画论研究》第52页在解释《清游池》条说:“金:《王氏书画苑》、《佩文斋书画谱》均作京。可从……又,镐京有镐池,可能即清游池。”湖南美术出版社1997年4月版之潘运告注《汉魏六朝书画论》第277页讲:“京镐:《历代名画记》作金镐,《佩文斋书画谱》作京镐。今依后者。京镐,京师镐,即镐京。故址在今陕西西南。周武王始营之,又名西都。诸家皆言,自汉武帝凿昆明池后,镐京故基皆沦入于池。独《十道志》云:镐池一名元址,在昆明池北,始皇毁之。《清游池》大概以后说为准,表现始皇的残暴,故画面上‘不见京镐,作山形势者,见龙虎杂兽’。”袁有根《顾恺之研究》第313页则说:“《清游池》画家没有去过镐京,不知镐京究竟是什么样子,因此在画面上只画了些山川形势。山中又可以见到龙虎杂兽……”可见各家说法莫衷一是,千奇百怪,简直让人哭笑不得!究其原因,就在这“金”“京”之一字之误上。
据《历代名画记·卷第五》记载,晋明帝司马绍好文艺,擅书画,曾经画过一幅作品叫《清游池》[⑥]。而顾恺之所赞的《清游池》是否就是明帝所画的《清游池》?俞剑华先生在注释“清游池”时,只说“明帝有《清游池》”,而没有肯定说顾恺之所赞的《清游池》就是明帝所画的《清游池》。对于这个问题,由于篇幅所限,我们今天就不追究了。我们的兴趣,就是要问清楚清游池究竟是何地何池?它是指汉武帝时在长安所造的昆明池吗?笔者的答案:不是。
清游池却有其池,其旧址在故都建康(今南京)之西南。据南朝宋·山谦之所著《丹阳记》[⑦]记载:建康“其宫城西南角外,本有池,名清游池。通城中,有乐贤堂,并肃宗为太子时所作。”元人張鉉所撰的《至大金陵新志》绘有古建康府城图,在关于建康府城的说明中说:“宮城西南角外有清游池,通城中樂賢堂。”另外清人张英、王士慎等所编撰的《渊鍳类函·卷三十三》地部十一中,也说:“东晋有清游池、流杯池。”根据这几条史料我们可以断定:东晋有清游池,其在东晋京畿建康城之西南也。明帝画《清游池》,自然会画他身边的清游池,断不会臆想着画一个昆明池来命名一个《清游池》的。再者,昆明池地处长安,而长安此时期正处于前赵刘曜的割据范围。刘曜属汉室后裔,收复东晋领土,再起大汉时代的领土范围一直是刘曜的政治野心,故而他曾多次对东晋发动战争,在晋明帝时代,东晋与前赵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因此,画昆明池对于刘曜倒是有政治寓意的,而对司马绍来讲,画昆明池寓意何在?显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故而,明帝所画的清游池,绝对不可能是昆明池。所以,陈传席、潘运告将清游池推测为长安之昆明池,实在是荒唐可笑!他们之所以会如此,就是因为《王氏书画苑》将《魏晋胜流画赞》中之“金镐”改“京镐”这“金”、“京”一字之差所造成的。
那么,清游池与“金镐”是什么样的一个语言逻辑关系呢?
据刘义庆《世说新语·豪爽》篇记载:“晉明帝欲起池臺,元帝不許。帝时为太子,好养武士,一夕中作池,比晓便成,今太子西池是也。”也就是说,晋明帝司马绍在做太子的时候,很想恢复孙登在东吴时所造的西池之秀美景象,但元帝不予支持,于是,他便发动他身边的武士,趁夜里动工,到第二天便修成了。晋明帝作太子时修建西池的神速,一时间成为流传民间的佳话。而“金镐”一词,同样蕴含着另一个佳话:相传屈原在小的时候家里很穷,连一面镜子也买不起。有一天他陪姐姐在村旁的小河边洗漱,姐姐出于女孩的天性总爱在水面上照自己的脸,但河水是流动的,人脸总是晃动着看不清楚,于是屈原表态要给姐姐挖一口井,井水是静态的,好让姐姐照“镜子”。于是他们俩就用锹子在平地上挖井,但挖呀挖呀,很是吃力,但屈原很坚持,于是感动了三星岩上的山神,山神便递给屈原一把金镐,屈原手持金镐,一个动作下去,一眼汪汪如注的泉井便出现在屈原姐弟面前,这个奇迹使得屈原非常惊异,看着屈原的山神便笑眯眯地吟咏到:“金镐一点石岩开”。从此,“金镐”不仅成为神速地达成某种理想的秘笈的象征,而且,也和“照面井”的传说联系到了一起,而照面井的背面含义,就是汪洋清澈的水面的象征。考虑顾恺之在《魏晋胜流画赞》中以“金镐”之美丽传说赞清游池,再结合晋明帝造太子西池的传说和晋明帝曾画有《清游池》一画的记载,我们推论清游池就是太子西池。如果这个推论是正确的话,那么,长久以来关于顾恺之对《清游池》的赞文的疑惑就可以烟消云散。顾恺之所说的“《清游池》,不见金镐,作山形势者,见龙虎杂兽,虽不极体,以为举势,变动多方。”就可以这样翻译:“《清游池》这幅画,画家没有用金镐这样的神器,却画出了清净明澈的池水的感觉;所画的山,山势变化诡异,若龙虎杂兽;虽然我说不出它是哪家画法,但是,画面的章法和变化,确是很丰富的。”很显然,这样的解说非常合乎艺术评论的逻辑。需要说明的是,要正确理解这段话,出了上面所说的“清游池”、“金镐”外,还有这么几个字是非常关键的,一个是“体”,一个是“势”。在汉魏时代的书画评论中,“体”和“势”是最常出现的两个概念。如蔡邕撰《九势》,成公绥撰《隶书体》,卫恒撰《四体书势》。《四体书势》在评论魏文帝曹丕至晋开元时代考古发掘出来的一些前代书法时说:“观其措笔缀墨,用心精专,势和体均,发止无间。”就用到了“势”和“体”这两个概念。在赞隶书时说:“鸟迹之变,乃惟佐隶……修短相副,异体同势。”也用到了“体”和“势”这两个概念。在《文心雕龙》中,“势”和“体”这两个概念更是全书中的关键词,如《风骨》篇讲:“昭体,故意新而不乱。”《定势》篇也讲:“苟异者失体成怪”。《文心雕龙》还专设有《定势》篇,并提出“循体成势”之说。黄侃、姜亮夫关于“体”和“势”两个概念的阐发是很精详的,总而言之,“体”指艺术作品前后统一的某种语言形式风格;而“势”乃作品中前后呼应、收放开合、抑扬顿挫之节奏联系。现在回到顾恺之在赞《清游池》时所说的“虽不极体,以为举势,变动多方”就很好理解了,它不外乎是说《清游池》一画“虽然个人风格不怎么明显,但是,画面的收放开合、抑扬顿挫之节奏变化却非常明朗。”这样一来,我们顿然就解消了长期以来关于“清游池”与“京镐”联系在一起时所造成的语焉不详和穿凿理解。
赵孟頫说:“大凡读书不能无疑,读书而无所疑,是盖于心无所得故也。无所得则无所思,不思矣何疑之有?此读书之大患也。善读书者必极其心思,一字不通,弗舍之而求;一句一句不通,弗舍之而求……因其疑而极其心思,则其有得也。”[⑧]《魏晋胜流画赞》因“金”“京”一字之差造成了理论研究界长期的认识错谬,现在终因还原“金镐”而得到纠正。可见,在做学术研究时,一字一句的考证功夫是多么重要啊!
[①] 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第二编品评章中,在《魏晋胜流画赞》后面之按语中写道:“《历代名画记》在顾恺之传中云:‘著《魏晋名臣画赞》,评量甚多。又有《论画》一篇,皆摹写要法。’在《论画体工用拓写》中云:‘顾恺之有摹拓要法。’但是在顾恺之传后附载顾恺之著作时,却将第一篇《魏晋胜流画赞》题写为《论画》,而将《论画》之‘摹拓要法’却题写为《魏晋胜流画赞》。文不对题,自相矛盾。今为免除一误再误起见,特说明于此,并加改正。”
在《历代名画记注视》<论画>条,俞剑华说:论画,依照传文及文中性质,此篇题目应为《魏晋生流画赞》,张彦远在传文中不错,在录原文时错了。
[②] 依据许祖良著、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7月版《张彦远评传》。见该书85页。
[③] 见俞剑华《历代名画记注》,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8月版第132页。
[④] 见陈传席《六朝画论研究》,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6月版第52页。
[⑤] 见袁有根、苏涵等著《顾恺之研究》,民族出版社2005年8月版第313页。
[⑥] 见俞剑华《历代名画记注》,江苏美术出版社2007年8月版第114页。
[⑦] 《丹阳记》,南朝宋·山谦之所撰,原书宋佚,现存有清顺治刊本,收于江西人王谟所辑编的《汉唐地理书抄》中。
[⑧] 见《四库全书集部·松雪斋文集·卷第六》《叶氏经疑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