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关于占座的记忆碎片


 

   大学,是我人生里很特别的一个站点,在那个长满法国梧桐的校园,我变成了一个让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人。关于大学我有很多的记忆断片,关于踢球,关于出游,关于打架,关于泡妞,关于看通宵录像的故事,都经常在脑海里倒带重放。我不是个坏学生,但也不是个用功的学生,我对上课最清晰的记忆,是上课时间在宿舍坦腹东床,半梦半醒之间对老师充满歉疚。关于占座?这个从来没有过。
   我不爱占座,是因为不喜欢夜场教室里的气氛,更喜欢一边在蜡烛下躺着看书,一边和同室七兄弟嗅脚而谈,宿舍才是最好玩的课堂。灯下夜读《金瓶梅》,对我来是一件赏心乐事,但会让室友们辗转反侧,不是因为我扰民,而是他们太恐惧。我最为同学们传诵的一件事,是晚上熄灯以后,我把蜡烛点着,粘在文具盒上,平放在枕边,双手举书仰天闲读。正万籁俱寂间,突然听到很多人喊我的名字,原来手里举的书被蜡烛燃着,从一线火苗开始,直到书烧着大半,成了一个火把,我还保持着高举的姿势,在烟雾中鼾声悠扬。
   我是读书男,但不是占座男,下面所讲的占座故事,都来自于我的道听途说,尤其主要是媳妇的讲述。
   占座生是被我鄙视的一个族群,考试前夜的全民大通宵不算,一学期的马哲或革命史,通宵一晚上就能迈过九十分。日常时期的占座生通常有三大构成:学英语的(包括GRE、托福,当时考雅思的少)、考研的、追女生的。郑州大学的文科院里有座八角楼,八角楼上有长明灯教室,是学校专为熬夜生准备的,由于僧多座少,那里就成了占座抢座的圣地,是很多校园经典段子的发生地。
   白天这个教室里有课,每到下午,前来授课的老师总是喜出望外,从没见过这么多听他课的学生。看着乌压压的人头,老师往往会抖擞精神,拿出压箱底绝活,一个包袱接一个包袱,虽然台下鸦雀无声,老师倒也自得其乐。那些给老师一个幸福午后的学生,就是去提前占座的。
   十点半熄灯之后,我和几个死党跳过校园墙头饮酒归来,望着校园里唯一亮着的长明灯教室,隔着窗户嘲笑一会儿为女生当伴读困得前仰后合的同学,再齐声背诵起小时候学的课文《八角楼上》,“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八角楼上的灯就亮了。这是个寒冬腊月的深夜,毛主席穿着单军衣,披着薄毯子,坐在竹椅上写文章......”如果当成励志小文章来看,这篇课文还真是夜读学生们的写照。学生干部、活跃分子、工作不愁的大多不屑于伏案苦读,把未来寄托在考研,长明灯教室里的梦想,寒冬夜读人要忍受的寂寞和冷清,是我这样的浪荡汉子理解不了的。
   八角楼里有个家伙跟我认识,他为了追一个女生,过着昼伏夜出的日子,帮人家占座陪读买宵夜,最后女孩没考上研究生,把他给甩了,反倒他梦想破灭之后,一发愤考取了研究生,美女弃我不自弃,陪读读出大出息,这件事在八角楼一带被传为美谈,成为下几届占座男生的励志故事。
   学生们的占座工具主要是书,《读者》《女友》都不行,小说也尽量不放,会被人顺手拿走读着玩,得放人人都有的通用教材,还有的会把自己的书包放上,以示诚意。在朋友上的另外一所大学,他们的占座文化比较别出心裁,学生可以用墨水笔在桌子上写字,如“2010年某某考生专座”,至少半年时间里,这张书桌就属于他了,每天有固定专座。待到考研结束,管理教室的工人会用抹布把桌子的字迹擦掉,下一届学生再继续写字。这种传统相当有趣,但如果是我,会在桌子刻上小字,告诉后来者我考了多少分,得失如何,祝福师弟师妹成功,并附上我的伊妹儿,争取不留白地,估计能把后来者气个半死。
   我媳妇是我们学校的一个传奇,她从来不在八角楼上读书,她认为那是死读书和夜间约会的场所。我俩高中一个班,大学同一个文科院,我对她的出没规律了如指掌。每天晚上六点十五分,媳妇会准时出现在309教室,教室的第一排最左边,是她放的一本书,教室和宿舍十点半熄灯,她会在那里一直坐到十点十五分。第一个去占座,第一个到教室学习,从来不呼朋引伴,不心有旁骛,如此一段时间之后,她就告别了占座生涯,因为那个角落成了她女王般的领地,从来不会有一个同学贸然侵入。她影响了一批追随者,成了文科院的一个景观。反倒在她的身后,雁阵一样摆放着各种占座书,那是她的崇拜者们。我的室友就是她的粉丝之一,他会在我媳妇进教室之前早早坐好,等着看她默默地走进来,四个小时后,再跟着她无声地走出。据他观察,我媳妇在教室里惟一的消遣就是看看窗外,她有强大的气场,也很酷。
   我媳妇有段时间去理科院上晚自习,追随者们偶像惊慌失措,我的室友很快摸清了媳妇的新路线,他每天跟踪而去,尾随而回。后来他发现我带着媳妇去看电影,伤心不已,但当一个信徒的习惯没有中断。在那间309教室,媳妇把四六级、托福、GRE都拿下了,照她的话说是考着玩儿。就我视野所及,至少在我们那一届,媳妇的占座水准,达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至高境界。
   大四,学校的新图书馆落成,那里窗明几净,课桌舒适,立即成为全校最抢手的自习教室。一开始,图书馆早晨六点半开门,每次大门刚开,憋足劲的学生们就一涌而入,先到者从书包里掏出一摞旧书,以投暗器的身手啪啪甩出五六本书,为室友、同学或需要献媚的人占住座位,然后坐等他们带着早餐来会合。在两次挤碎大玻璃门之后,图书馆痛定思痛,既然都不排队,那就比谁起得早。每天凌晨四五点钟,图书馆就开门迎客,一时间学生们披星戴月,图书馆魅影重重。
   一向清苦的理科男生机会来了。由于图书馆在理科院,文科女生和理科男生就自动组成了学习小组,天还不亮,理科男生爬起来到图书馆占座,先是趴在桌子边晨睡,待女生到来之后,再回宿舍补回笼觉,午饭时,理科男再及时出现,一块去食堂共进午餐。有时女生还会给男生带饭,饭香飘溢的图书馆顿时有了家一样的温馨,在这样的氛围里,青年男女的内心难免有别样的骚动。文理两院的感情电波在这图书馆开始交集,这是我们的数学家校长没有想到的。读研兼带追女生,占座犹如过家家,听说不少理科男生凭此追到了心仪的文科女。约会之地,定情之所,这也是图书馆美丽的职责之一吧。
   媳妇大四一直泡在图书馆里,享受着理科男生抢来的座位。那座装满爱的图书馆,我一次也没进去过,至今想起来,还有些惭愧,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从不进图书馆、从没借过一本书的不学之徒,怎么会搞起了文字工作?一个从不为女生占座的操场男生,又有什么资格泡到杰出的图书馆女孩?那位帮我媳妇占座的理科男生,也是我的高中同学,至今看到我,眼神里还有挥之不去的伤痛和迷惘。

 

    潘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