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彻底的柏拉图式的爱情:爱上一个死者


            洪烛谈艺录:我的诗经[续22]■ 洪烛

   最彻底的柏拉图式的爱情:你爱上了一个死者——并且嫉妒他生前的情人。但反过来说,这又是一种对亡灵的占有欲。好像茨维塔耶娃做到了这一点:她把普希金的妻子视为仇敌。

   十年前的那位先锋派艺术家,如今反而是这个时代的落伍者。他被自己的优越感给耽误了。也许他并没有放慢脚步,而是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在加速……

   漫长的行旅,骑兵简直跟自己的马匹血肉相融,如果没有隔着一层鞍具的话。他逐渐丧失了自己的意志,而马匹无需指令就明白此行的路线, 缰绳显得是多余的。我写诗时也有类似的感觉:仿佛是一杆笔在带动着我的手……

   写作时遇见的哪怕最小的障碍,都会使我下意识地绕开,另起一段。否则我将被其绊倒。

   修剪指甲的时候,我是自己的园丁,这是一项最隐晦的园艺。

   攀登斜坡是艰难的,但这是为了更顺利地滑下来。读到这首诗时,你看见的只是一架滑行的雪橇,而忽略了纸张背后的喘息……

   语言的丛林,环绕着一块空地。这里似乎应该树立着一尊塑像,只是不知道被谁给搬走了。其实这样更能刺激你的想象。沉默具有最权威的说服力。

   一棵悬空的小树,居然是从古城墙的砖缝长出来的。就像从沉沦的躯壳里挣扎而出的灵魂。我希望在大师们那僵硬的诗行里,也能发现类似的奇迹。种籽只认识泥土。

   雕塑家完成的是使自身变得伟大的建筑,而建筑师完成的是使自身显得渺小的雕塑。不管是桥梁、高楼抑或庙宇,都不太适宜于私人收藏,并且需要更为广博的背景(譬如天空、河流或地平线),似乎不可能独立地存在……这一系列建筑物都是有根的,以大地作为自己潜在的基座。

   “像是蜜蜂酿蜜一样,我们从万物中采撷最甜美的资料来建造我们的神。”此言出自诗人里尔克之口。这是否在说明:神也是人哺乳的结果?造神是人类最虔诚的一项劳作。

   对于一个生僻的单词,我只能先用体温把它捂热,然后再运用在自己的诗中。否则就显得极不协调。

   我相信一首好诗应该包含着某种玄机:并不是刻意设置的,却总是能准确地击中你。哪怕它变成了印刷品,也丝毫未减弱这与生俱来的力度。你甚至能感受到透过纸张散发出的热气。

   我从来就不修改自己的诗稿,那简直是一种善意的扼杀。只有除草机才会那么愚蠢。而诗歌的最高境界,绝对不是一块平整的草坪。

   荷马做了一个漫长的白日梦。梦中的城池叫特洛伊。别人却以为那是最早的史诗,并且据此产生了无限的猜测。幻觉也可以造就真实感。

   “人的音乐想象力似乎都毫不例外地来源于他的早期经验”,这是诗人奥登记所下的结论。每个人对音乐的感受与理解都会有所区别。经验的丰富与否,似乎比想象力更为重要——或者说正是它决定着想象力的强弱。对于白痴来说,音乐是没有意义的,恰如风声,他无法理喻那里面所包容的人类的感情。

   与汉乐府时代的采诗官相比,诗人们身上的使命感正在逐渐丧失。凡是大地上产生的诗篇,都应该带有植物的特性, 而今簇拥在我们案头的,尽是些塑料的仿制品。心灵的嫩芽反倒被忽略了。

   我通过诗歌而实现了一次摆渡。眨眼之间,我已置身对岸。流水也随即消失。没有谁能察觉到我内心的变化。

   需要耗费多少热情,才能凝结出一颗冰凉的露珠?我理解了大地的匠心,并且肃然起敬。如果你不相信奇迹,它就不会发生。

   文字是长在纸上的苔藓。纸张泛黄了,而文字却依然新鲜。但愿我阅读的目光能使它变得更加滋润。

   普希金一生用过的羽毛笔,如果收集起来的话,恰好相当于一只天鹅的体积。这种论断肯定有失夸张。但反过来说或许成立:一只天鹅,足以养育一个普希金。

   阅读的时候,他被一个病句绊倒了。他又很快地爬了起来,下意识地掸了掸衣襟并不存在的尘土。

   对于读者而言,诗歌应该是思想的一次自助餐,一次休闲的劳动。这同样也给它自身提供了难度:诗人仅仅拥有厨师的水平是不够的,还必须唤醒别人的想象力,别人的食欲……

   必须有一个远距离的故乡:但丁是在离开佛罗伦萨之后,才真正地成为一位诗人。当然,更好的办法是从精神上创造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属于自己的故乡,譬如伊甸园。在许多人心目中,故乡常常成了乐园的替身。

   诗人的个性体现于他们之间的共性。而这必须由其他人来作出判断。诗人无法担任自己的法官。

   诗人的伟大,在于他可以劫持别人的思想。也只有少数读者,能够顺利地将其赎回来。

   荷马在以卖唱行乞的方式,替自己的遗产寻找着继承者。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你从他的梦里几乎看不出任何抄袭的痕迹。

   真正的阅读,其实是从一首诗所留下的空白开始。也可以说这才是它的所在。

   打开香水的瓶塞,其实是在空气中恢复了一座失去的花园。我更关注的是它提炼的过程。这是和诗歌最为接近的魔术。

   失败的写作:你的想象力是一把怎么也撑不开的降落伞。更令你恐惧的不是恐惧本身,而是那种失控的沮丧。

   你寻找不到最适合自己的文体——因为它尚未诞生。对于你而言,表达永远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如果放弃了表达,又更为空虚。

   为了真正了解祖国的涵义,布罗茨基选择了流亡。他说:“流亡是教人谦卑的最后的课堂。”他还为流亡者画了个家族谱系图,一直向上追溯到亚当。

   沙皇身不由己地成了普希金的陪衬人——哪怕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真正的主角。有什么办法呢?戏剧常常与时代相颠倒。

   艺术是为自我设置的层出不穷的栅栏。它存在的意义并不是禁锢或限制,而是对超越的呼唤。哪怕对于最成功的冒险者,他的一生也将饱受失败感的折磨。所有的艺术品都是有遗憾的。

   所有诗人(包括但丁、歌德在内),都在不自觉地帮助荷马续写他的史诗未完成的部分。这几乎是一项无限的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