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橡皮人


      “我刚刚成年,便已饱经沧桑。”王朔在1986年发表的小说《橡皮人》中这样写道。那时,他一定不会想到,在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橡皮人”会成为越来越多的中国人身份标签,最近连国外媒体也把生活麻木没有理想的中国白领称为“橡皮人”一代。

  记得有一天夜深,我的领导还走过来与我聊起“橡皮人”这个话题,我们一起想象着如何让人们摆脱那种无梦、无痛与无趣的状态。当时他曾说,要不做橡皮人,我们写字的人笔下应该有体温,每个人也都应该相信心声。

  这是很贴切的说法。试想,把“体温”与“心声”这两种元素注入到橡皮人身上,橡皮人当然就会找回梦想、痛感和生趣,成为情感饱满的新鲜人。问题是,我们的家园太大,我们的亲人太多,要让他们不再“被高高在上的观赏者轮流捏拿玩弄,被生活的泥匠用压力捏成各种形态”,自然需要更多的人传递温暖,自由心灵。

  但是,我现在越来越不愿意与人们分享自己的生活,在沉重的工作中开始体味到一种无言的机械与空虚。这让我怀疑自己正在向“橡皮人”进化。

  经常有人指斥那些“房奴”、“车奴”、“孩奴”欲望太盛,有领导也喜欢教导下属要把利益看淡点,有朋友还劝要我心向佛祖淡看繁华。能不做橡皮人,充满精神信仰当然是幸福的。彭浩翔还这样说,“人生过了三十,就有别的看法。生命中许多时候,有许多事情,不能成全,何不站在另一个角度,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已走向不惑,最近也很希望告别被支配的人生,去拥有更多的心灵自由。于是,这些天我到远方,让身心去旅行。

  在机场,我看到书架上林立的多是“成功学”;在上海,同行者多在感叹华贵壮观的世博让国家有面子,也觉得能在世博馆前留个影,自己回去就是很有面子的事;我一个人呆在宾馆里,刚打开一本文艺书,五岁的女儿打进电话来说,她想学钢琴,问我同不同意。那一刻,我知道,她或许不知道,她妈妈让她问我的潜台词,其实是愿不愿缴学钢琴以及将来买钢琴的那些高费用。

  这一时又觉得,并不是解放自己才能解放全家庭。恰恰相反,我只有做稳了“劳模”与“稿奴”,才能让家人得到更多自由。现在,我在异乡的宾馆,打开电脑,写这篇叫做“不做橡皮人”的专栏。我知道,这笔下的温暖里,其实也有苍凉;我“不做橡皮人”的心声,至少还有一种现实难以企及的遗憾。

  不论是你,是我,还是他,内心也肯定会有太多放不下的事。很多人喜欢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如果是一无所有的人,又拿什么来舍呢?如果没有舍,就没有得,生活又岂不真的麻木到那种无痛、无梦、无趣的橡皮人状态吗?事实上,有很多人不仅一无所有,甚至还得透支自己未来。这其实意味着,不做橡皮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孤立选择就能完成的事。把一个人与无数人联系在一起的,就是社会。出现那么多孤立的橡皮人,带着一身的枯竭与麻木,说到底,是因为社会存在着太多的断裂。

  “社会断裂”这个说法,是学者孙立平的一个社会学课题,他曾对此做过太多深刻地阐述,很多内容直指人心。其中关于“经济增长却不能带来社会健康发展”的分析,也能让人们看到社会断裂表现在文化以及社会生活的许多层面。这种与“权利的失衡”有着根本联系的社会断裂,给人们的表达和追求都带进了种种困境。“橡皮人”不过就是这种困境中的人们重要表情罢了。

  想到这里,我对眼下自己并不轻松的生活渐然有了一些理解。与庞大的社会机器相比,像我这样的个体太渺小了。而走出失衡与断裂社会的道路,更多的还是要从制度的合理设定中寻找。这样想着,表达心声热情又多了几分,觉得哪怕是为了自己不做橡皮人,在还没有彻底沧桑的时候,一定要续写着那些有关尊严、公平、安全、正义的文字,来不断地诉求制度公平。

  尽管,那些文字最多也只能包裹着微不足道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