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赵晓:信仰是慈善之源


 

【对话嘉宾】

 

朱敏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中国企业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

      中国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新经济导刊执行总编辑

 

赵晓  国务院国资委研究中心宏观战略研究部原部长

      北京科技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裸捐实质上不是慈善

朱敏: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中国企业家调查系统发布的“中国企业经营者成长与发展专题调查报告”显示,中国企业家有时出现或经常出现烦燥易怒症状的占70.5%疲惫不堪的占62.7%,心情沮丧的占37.6%,疑虑重重的占33.1%,挫折感强的占28.6%,悲观失望的占 16.5%。而最近发生一波接一波的名人失信悲剧,更令人不得不重新审视:企业家的道德与信仰,到底缺失到了什么程度?

赵晓:人们的幸福感,并没有随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成就同步提高。近三十年间崛起最快的是企业家群体,论财富,已超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即便如此,他们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样幸福。中国人实在太重视功成名就了,自古说成者王,败者寇,很强调成功,认为成功比什么都重要。凡事物极必反,一旦急功近利,就会心烦意躁,不顾一切,就会丢掉他身上那些最重要、最本质的东西。

社会功利的氛围是中国迫切需要改变的,即便企业家的“裸捐”行为,仔细看你会发现,实质上不是慈善,而是捐给了公安、税务等政府部门,相当于一种利益的保护和交换,而且这种“慈善”加重了中国人的不信任感。还有一些地方,警察为了当地的企业竟然跑来北京抓人,也是利益的驱使。

朱敏:中国身价最高的职业经理人唐骏曾信誓旦旦地说,他的成功可以复制。但当唐骏“学位门”事件曝光后,人们无奈地发现,能被复制的恐怕并不是成功,而是造假!这并不像是句玩笑话,就算是,也属于黑色幽默。一个没有诚信的人,不仅可以“成功”,他的“成功”还能被复制,多么可怕!

赵晓:中国现在的问题,是陷入了“木桶原理”陷阱。众所周知,最后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这块短板就是诚信。市场经济能叫人不偷懒,却不能叫人不撒谎,也不能叫人不害人。市场的博弈可以降低撒谎人的行为,法律的严厉惩罚也有利于交易行为的规范,但如果只靠这些,市场经济运行的成本将会很高,甚至高到难于运行的地步。凡是缺乏自我约束,完全靠外部高压来运作的市场经济,一定是最贵的市场经济。而市场伦理恰恰是一种自发的道德约束,能够降低市场经济的运行成本。

 

“宁失一帅,不失一信”

朱敏:除了前段时间闹得厉害的唐骏“学位门”,最近的李一事件和“曹操墓风波”也被炒得沸沸扬扬;在国美,陈晓和黄光裕的股权之争更是热闹……

赵晓:其实这些事件也好、风波也罢,都体现出很严重的诚信危机。我们看国美权争,说实话,陈晓的行为是很不光彩的,他黄光裕不管有什么罪,你作为职业经理人也应该保证诚信,不能玩内部人控制,据为己有。放眼整个中国职业经理人的问题,就是诚信危机,企业界也是如此。比如新华都集团,至今还在雇佣唐骏,让人很难想象。

对比美国,总是不惜巨大代价来捍卫诚信。最近惠普公司的经理人马克·赫德仅仅是因为用公款泡妞就被开除。据说这个人很有能力,担任CEO期间,惠普股价增长了1倍多,业绩大幅上升。以营收额为标准,四年前惠普超过了IBM,进而成为全球第一大科技公司。在他离职前,业界对他颇多溢美之辞。但是,一纸性骚扰的指控,就此断送了他的惠普生命。惠普提前终止合同,公司赔偿了他1220万美元遣散费和其他一些利益,消息公布后,惠普股价重挫9.3%,大约缩水100亿美元。

朱敏:这要放在国内,可能多半要被当做不理智的案例了。同样是对待不诚信的人或不诚信的事,相比之下,中国人似乎从表面看上去更“宽容”,但实际上可能是一种麻木。惠普为什么舍得牺牲如此巨大的代价,让一个战功赫赫的“将帅”走人?这就叫“宁失一帅,不失一信”。

赵晓:的确。惠普董事会表示,赫德违背了“惠普商业行为准则”。因为董事会对他整个人的诚信品质,产生了信任危机,就没有办法再用这个经理人。即使付出巨大的代价,也不足惜。从这件事,你可以看到一个成熟的社会是多么地看重个人诚信。

有个人在美国学开车,第一次没有过,第二次实际上后来证实已经通过,但是由于心虚塞给主考官一些钱,没过多久,他单位收到美国法院对他的传票,控告他有向美国公务人员行贿的嫌疑。但我一个朋友在国内考驾照,情况就截然不同:前面是电子考试都没问题,最后路考,考两次没过,最后塞200元如愿通过。你说应该如何深层次地看待这个问题?

朱敏:在美国骗人的成本非常高,就像有的中国偷渡者以诸如政治庇护为借口,很容易获得绿卡,不过虽然好骗,一旦发现你撒了谎,惩罚会很重,骗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而在中国,骗人的成本似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比如唐骏,事后依然稳坐泰山,甚至认为“有能力骗到所有人就是成功”。我想这正是我们探讨的诚信问题,背后本质是信仰的缺失、伦理的沦丧。

 

信仰是道德和慈善之源

赵晓:信仰是什么?信仰就是对“道”或者说上帝的一种理解和遵从。凭着这个信仰,人会约束自己的行为。比如人相信这个世界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就不敢做坏事。而不是说通过一种理性去证明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不做坏事,它是人本身凭着一种信仰才不去做。如果自己的企业没有商业道德,自己做了那些坏事,比如朝奶粉里面掺“毒药”,那么这个企业肯定做不长。因为相信这个,所以有些事情人就不会去做了。这个就是从一个人的信仰引出的道德,所以信仰的确是道德的源泉。

朱敏:信仰是道德的源泉、慈善的源泉。其实宪法也赋予了我们公民的合法信仰自由,只不过多数国人的信仰还有些流于形式,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有的往往成了以祭神拜鬼来寻求一种心灵上的寄托;而且,社会大众对所谓成功人士的个人崇拜也很严重,“成功学”盛行。这二者究竟有没有内在关联呢?如果有,是不是都跟我们延续了几千年的农业文明有关?以您对欧美的考察来看,东西方之间,信仰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大的差异?

赵晓:首先要回顾西方的历史经验。美国是新教徒跑到美洲大陆建立起来的国家,他们不认同欧洲的宗教理念,于是跑到美洲大陆去。构成美国法律基础的是“五月花号协议”,主旨就是万事都是大家商量着处理,公民来组织社会,没有强加在公民头上的权力,但人们心中有信仰的约束,美国的国歌就是“愿上帝保佑美国”。

美国的宪法,基本上是按照三权分立的思想实施的。原因是他们相信人都是有罪的,总统是靠不住的,必须有法律制约。而中国人相信“人性本善”,所以总想出现清官,想要好皇帝。美国人从来不相信有好皇帝,不管你是什么人,总是有罪的,如果不加以任何约束,最终一定会变坏。于是,中国人总在找好皇帝,而美国人找好制度,按照完全不同于中国的信念路径建构了美国社会。

朱敏:欧洲的情况我也略有所知。他们经过了数百年的革命进程,包括经历了中世纪的黑暗、权力垄断的天主教时代,极大束缚了人们的自由和权利。后来,马丁·路德发动了宗教改革运动,欧洲逐渐变得自由和民主。

赵晓:实际上,欧洲近现代文明也是因宗教改革而逐渐兴起。而中国,至今在最深层的理念上的启蒙还未真正完成。“五四”启蒙的是民主与科学,后来经济学家杨小凯发现“民主与科学”并不是终极目标,更重要的是“自由与共和”,即保障每个公民的自由权利,实行三权分立。再之后他发现,自由和共和的背后是信仰。因为经济发展的国家,都是基督教社会,或被基督教国家改造过的国家,比如日本,它是被美国进行全面手术,实行三大改革后才开始腾飞的。而事实上,美国是基于基督教信仰而建构的一种政体,她的制度特征足以证明,制度就是一种文化,只不过使之“硬化”了而已。

 

博爱契约的救赎

朱敏:正如我们在讨论中所发现的,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人知道了市场,知道了制度与“看不见的手”对市场经济产生的至关重要的作用。于是,我们把制度当成制胜法宝,悬挂于市场经济厅堂的最高处,可接踵而来的问题却令人始料不及。改革走到今天已显示出某种尴尬,尽管我们引入了市场经济,并承认人的自利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如今却出现了形形色色的诚信危机:在市场上,各种各样的坑蒙拐骗无所不在,从毒大米、毒酒、毒辣椒到毒奶粉,从股份公司的做假账到基金黑幕,从官商勾结到黑社会杀人越货……为追逐金钱不择手段的原罪,已在很大程度上玷污了市场经济的声誉。

赵晓:你想,为什么企业道德沦丧和诚信缺失会成为当下市场经济的副产品?为什么“无商不奸”会成为人们对商人具有讽刺意味的再次诠释?我得出的结论是:经济的变革不仅要有政治、法律的变革作为支持,还需要有以道德伦理变革为主体的文化变革作为依存。所谓“好的市场经济”与“坏的市场经济”,并不在于有无市场、有无交易,甚至不在于有无完善的市场法律,而在于有无健全的市场伦理和财富伦理。

在我看来,当前中国转型缺少两样属于文化伦理层面上的东西:一个是博爱精神,它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仁爱。仁爱视对象不同会有爱在程度上的等差,也会因对方的不善导致以恶制恶、冤冤相报的结果;而博爱是无条件的,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甚至陌生人,更甚至是伤害过你的人,都要爱他们,所谓“爱你的仇敌”,这样,恶的循环就可以在此终止。要构建和谐社会,就要以博爱之心对待所有人,以此构筑强大坚固的文化基础。

另一个就是契约精神。无论是工商文明(市场文明)还是宪政文明,诚信都最为重要,高度的市场文明和宪政文明需要建立在契约精神基础上。契约精神的构建,应贯穿在整个中国转型之中。

朱敏:诚信和信仰已然成为今天国人的短板,这虽是相当痛心疾首的事实,但至今并没能形成一个基于共识的“解决方案”。既然只有经历基于契约精神和博爱精神的现代性转换,中国才有望跳出历史上治乱循环的周期律,真正实现伟大的崛起与进步,那么究竟有没有更为切实可行的具体路径,来推动这一至关重要的转型进程?

赵晓:路径要靠慢慢探索,但我坚信转型是必然的。不妨先说两点:第一,中国政府要有所为有所不为,充分尊重宗教信仰自由。在美国,宪法第一条就是宗教自由,意味着政府不能用纳税人的钱扶持任何一个宗教。中国道德繁荣也有赖于来自宗教自由竞争的繁荣。我们一定要相信,道德的繁荣、宗教的繁荣和产品繁荣、服务繁荣一样,也要来自于自由竞争,而不是由政府垄断供应。这样,就会逼着大家都拿出好产品来,才会有市场的繁荣。

第二,中国的精英阶层,应该首先产生一批虔诚的信仰者。精英人士有信仰、讲诚信,这个社会才有希望。但是,现今的精英领袖像拜李一的那一批,世俗头脑可能很发达,精神世界却空空如也。我们知道,一个房子是空的,不住人,一定会有蜘蛛罗网进来。人的脑子也是这样,如果脑子里没有正确的思想,一定会有乱七八糟的东西产生,人们注定会去找一个心灵寄托,没有找到上帝可能就会找到江湖术士、邪门歪道。

人的眼睛犀利,却看不到自己的脸,所以一定要照镜子。人很聪明,但要有认识自我的智慧,一定要有彼岸的观照,以此来参照此岸。人最大的问题恰恰就是不认识自己。古希腊人讲,什么叫智慧,就是知道你是谁。“人贵有自知之明”,聪明就是你有自知,但除非找到上帝这面镜子。

 

怎样关上潘多拉魔盒

朱敏:过去30年对中国而言,人力资本的释放是进步的源泉,但这还属于欲望的释放,缺乏精神的释放。释放欲望,就像是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带来中国经济活力的同时,也加剧了精神社会的混乱,所以需要平衡。

赵晓:没错,中国经济发展确实不能再单一追求GDP了,需要反思我们的转型。中国现在处在工业化转型期社会危机的前沿,财富分配不均、两极分化,其结果会“撕裂”社会,加大贫富差距、地区差距、城乡差距,从而把中国社会搞得四分五裂。今年,我们看到了在幼儿园杀害儿童的事件,以及富士康的13跳,还有最近又出现的长沙税务局爆炸等一系列非常极端的事件。这些已经不是冤有头债有主的报复,而是针对整个社会的报复,他们对现有政治秩序、经济秩序、社会秩序都持否定态度,追求制造反对效果的最大化。

朱敏:危机往往也是转机,要破解当下中国经济、中国社会、中国人心的雾中迷局,需要的还是大智慧、大魄力。对于未来,我们仍需谨慎。

赵晓:所幸的是,当今中国有一个特点:无论政府还是民间,都具有十分宽广的胸怀和开明的态度,学习能力和吸收能力非常强。早在2004年,政府在改革上就作出了新的部署,将伦理或道德纳入中国经济改革的范畴。2005年以后,根源于市场伦理的“企业责任”讨论蔚然成风,中国企业界开始普遍注重企业社会责任问题,而学界近年来也开始谈论中国的文艺复兴问题,其实就是在从挖掘并创造性地转换传统伦理资源的角度,回应中国改革之需。而我本人乐观地预见,传统文化与基督文明的融合一定会成功,在中国,契约精神和博爱精神会逐渐成为社会主流,将极大地改变中国的国民性,改变国人的传统人格。

(特别感谢张新华先生整理对话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