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头
假期回老家,王石头几次三番托我弟弟带话,说要请我喝酒。
王石头是我初中同学,我们三十年没见了。在我的印象里,王石头有点“渣筋”。在我们的土话里,“渣筋”有啰里啰嗦,娘里娘气,不着四六的意思。他喜欢说话,却总是不着边际,是那种不招人待见的婆婆妈妈的类型。记得有一次他到我们家玩,跟我当小学老师的母亲说,他“发明”了一个造反义词的通用方法:好——不好;坏——不坏;高——不高;矮——不矮……他说的很认真,听的人却没法认真。
王石头初中毕业就回家了。他倒是很想读书的——不过他想读书却不是真读书,而是到城里去,继续呆在学校里,其实就是想逃避农村劳动。可是因为家贫,也因为成绩很差,升学无门,只能回家种田。王石头回家却不种田。读了七八年书,王石头早已将自己幻想为城里人了,他很热衷于拿腔拿调地学城里人讲话,热衷于城里人举手投足的“文明”做派。
我早些年回老家时听人们说起王石头时总没有什么好事。人们说他不务正业,好吃懒做。说他干农活什么都干不像,一年四季就是在各个集市上闲逛,时常也干点偷鸡摸狗的事情。人们将他这类人叫做“浪人”或者“烂人”。家里为了拴住他,给他娶了个媳妇,可他照样四里八乡闲游浪荡。后来因为偷窃蹲了几年班房,他还没出来,老婆就呆着孩子改嫁了。那时候我父亲在乡派出所工作,王石头正是我父亲管制的对象。说起我这位同学,我真的会脸红。
往后,王石头断断续续做过一些正经不正经的生意,一直不顺。不过,再没有犯过什么大事,也就没有二进宫。再往后,有高人指点,说他命中注定要讨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女人做老婆才能改变命运;果然,三十多岁的时候找了城里一位五十来岁的寡妇做老婆,之后王石头的人生才走上正轨。王石头做起铁门和铁窗的生意。生意做得不错,赚了不少钱。我这次回家的时候,王石头在城里买了一块地,正在盖新房子。
那晚在街边的大排档见到王石头的时候,尽管三十年没见,却不感觉生分。他还是那样咋咋呼呼啰里巴嗦的样子,但已经显得自信。一见面,王石头就拉起我的手呜哩哇啦地兄弟长兄弟短起来,我有些难为情,毕竟我们三十年没见了,而且我们三十年前也不是那么熟络,再说,我们都一大把年纪了。我身体有些不适,就申明只坐一会儿,说说话,不喝酒。王石头没有勉强,自顾自喝着,一边云遮雾罩说着些真真假假的陈年旧事,主题是我们当年同窗苦读的深厚情谊。
“兄弟,多少年不见,你也老了。”王石头先前也喝过酒的,舌头有点大,眼神飘飘忽忽的。 “你格还记得,那一年,你到我们寨子帮你二姑奶奶干活。你二姑奶奶想给你钱又没有,就给了你一副门方扛到城里去卖。”
“胡说!扛木材的不是我,是你。那事情全校都知道的。当时的语文老师叫孙坤,他们家要盖房子,你就将自己家里准备盖房子用的椽子扛了几根去送给他。这事情被校长知道了,还找孙坤谈话。”
对王石头来说,这是一件不那么光彩的事情。王石头之所以给孙老师送东西,是为了博得他的好感,有拉拢腐蚀的意思。王石头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大部分课程他根本学不进去。孙坤来了以后,发现了他写作文的天赋。从孙老师那里,王石头此生第一次受到表扬。他感激孙老师,给他扛木材,也是为了孙老师继续在作文上帮助他,继续给他鼓励。这件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以为大大咧咧的王石头不会在意了。想不到我说起来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尴尬。
“我确实给孙坤扛过木材,不过不是像有些人猜测的那样为了讨好他,为了得到他的照顾。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一直到初中的时候,没有穿过一双不露脚趾头的鞋子。我的第一双完整的鞋子是孙坤送给我的,一双黑色的松紧鞋。他是可怜我。我扛木材给孙坤,不是为了讨好他,而是为了感谢他。”王石头说着说着有些动情,布满血丝的眼睛泛出泪光。我为自己无意间伤害到他感到有点惭愧。
“可是,你二姑奶奶给你门方让你扛到县城去卖的事情也是真实的。你二姑奶奶为了帮助我,也是为了让你有个伴,还给了我四根椽子。我们两个天不亮出发,到下午才到城里。你的门方卖了五块四,我的椽子卖了四块八。”
王石头言之凿凿,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可是,在我的记忆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迹。也许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情,但这事情对我来说不是很光彩,所以我将其从记忆力抹去了——我们的记忆都是有选择性的。要我现在接受王石头的故事是不可能的,也许这仅仅是他的想象。对他来说,这样的想象无所谓,只是好玩;对我来说,却要对自己的清白的历史重新认识和评价。于是我继续和王石头开玩笑。
“你在吹牛。第一,我二姑奶奶当时那么穷,怎么可能送我门方还送你椽子;第二,即使你扛得动四根椽子,我还扛不动一副门方呢;第三,五块四在当时是一大笔钱,如果我曾经有过那么一大笔钱,怎么花的我一定会记得;第四,整个事情就是一个虚构,就是你的想象。”
王石头有些动摇。“你说的很有道理啊。可是我怎么记得清清楚楚的呢。莫非真的是想象。”
这个打击让王石头有些泄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宵夜结束。准备离开。王石头再次紧紧拉着我的手,“兄弟,我们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下次你回来,我的新房子就弄好了,到时候请你到我新房子喝酒。”
我开玩笑说,“不敢去,听说你老婆婆很厉害。”
王石头嘿嘿一笑,“兄弟,你又在笑话我。”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一些事情。在我初中同学中,有好几个的情形与王石头相似。如果没有读书——至少是没有到乡镇上读初中,他们会在山里安心务农,娶妻生子,养家活口,平静度过一生。读了书,见了一些世面,山村就装不下他们的梦想了。像父辈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活下去已不再可能。可是,由于各种原因,继续学习又不可能,招工招干也没有门路,就只能在农村和城市之间,在现代和传统之间,在正当与不正当之间,在合法与不合法之间漂浮着,成为闲人,成为“浪人”或者“烂人”。有的人一直在边缘上漂浮着,有的沉沦下去了,有的则浮起来,上了岸,进入新的世界。王石头就是后者。
命运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王石头居然因为迷信一桩奇怪的婚姻而起死回生,改变了命运。当然我知道,改变王石头命运的不是他的婚姻,而是社会制度的变迁。王石头没有在命运的颠簸中沉沦下去,得助于社会的进步和经济的发展。是社会的进步将他裹挟进了现代与传统的边缘,又是经济的发展帮助他挣脱出来,参与到经济发展和财富积累的进程中。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不同人的成功或失败,或者成功与失败的程度的不同,则又受制于个人的能力与机会。“天无绝人之路”只是一句宽慰人的话,在社会变迁的浪潮中有的人被推上岸,有的人则被浪头吞没了。王石头只是幸运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