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的保守者


传统文化的保守者

——记书画家、陕西德庆皮影社社长 何应林先生

 

许石林

 

由深圳关山月美术馆和《深圳商报》“文化广场”联合主办的“关山月美术馆藏陕西皮影艺术展”,是由陕西德庆皮影社社长、长安书画家何应林先生监制的。何应林先生为此忙活了整整一年时间。这一年,他不顾寒暑、风尘仆仆地往来于西安和渭南、华阴、华山等地,务求找到最可靠的雕刻师、以最古老的雕刻工艺、选择最地道的材料,为深圳制作一套完整的皮影戏箱。这套戏箱,人物道具造型,虽为新制,但与明清遗留下来的文物级皮影,风神几无二致,这是中国皮影第一次全套整箱落户深圳。何先生为次付出的心血与劳苦,能想象得出。何先生说:“我做事就是这样,应承别人的事,就当回事地弄。”

在何先生身上,就体现着这种“为人谋而不忠乎”的古老道德——其实何先生作为一个书画家、舞台美术家,他不挂相儿,即他走在街上,一般人看不出来,当然,您也无法将他往别的行业里归,他也不挂别的行业的相儿。我给他总结了九个字,大略可以概括地形容何先生:古礼仪、旧道德、新思想。

 

                                               

陕西有话:做人做事有下数。“有下数”,就是有秩序、有标准、有谱儿,即所谓有礼仪。国学大师钱穆先生将中国文化的精髓总结为一个字:礼。礼,就是下数。

何应林先生出生在渭河平原,祖上是富户,家里养着一个皮影戏班,每年若干亩土地的收入都用来供养这个皮影戏班。正是这个戏班,成为他日后进入戏曲界的因缘。皮影戏班基本上专为何家一家演唱,也常被借到外面演出,逢庙会,也会舍戏即演出公益戏,用这种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传播传统文化的仁义道德理念,承载圣贤思想,施教化于乡里。这是过去乡绅大户对社会责任的自觉承担,即何先生所说的“一家花钱,百家看戏”模式。现在很多研究戏曲的专家,都不太注意戏曲在过去的生存状态,多数在专注研究文本,因而总也找不到戏曲曾经红火的全部奥秘,也找不到戏曲未来生存的方向。如美国研究中国古代书画的高居翰先生指出的那样,多数中国本土书画研究者,不太注意对书画实体的具体分析,而热衷研究文本,玩概念、玩名词。

旧时的皮影戏班由富裕乡绅家里养着,所谓市场,根本就不是靠卖票生存。何应林就是在那种连空气里都流动着传统文化礼仪的环境里长大的,传统文化的精神成了他这一代人与生俱来的人生根柢。他如今作为长安书画名家,每天的各种活动很多,却从不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每当乡里有事找他,他总是将城里的活动推掉,以乡里的活动为先。家乡人求他的字画,就像在他的地里割一把韭菜一样,他还挑好的给人割,要是有时间,就给人装裱好,一副老辈人做人的风格。何先生不仅自己如此,还一直教育他那生长在城市里的儿女,要亲近乡土、要对乡里乡亲好,与向下亲友四时八节的礼数往来要周到,不能马虎。他虽然生活在西安,但是他的骨子里,无论做人行事,都是一贯的传统,无城乡之别,只遵循礼数。

何应林先生做事,能担当,善于为他人着想。他每遇事,总能随口说出一句俗语古话,仿佛从文化先贤那里得到了一把钥匙,轻松地打开困扰很多人的那把锁,找到解决问题的门径。

先生常说,不论世道如何变化,万般事要处理得好,不离公道二字。他做事遵循礼数,因而你看他从不焦躁、不急迫,因为有法可依、有迹可循,有轨可行。

我常想,何先生是那种被文化化得最透的人,没有痕迹,与之交往,你却发现他处处有文化的程式,即一种类似古老的礼仪早早地就预备着。他不妄取利益,也不羡慕别人的横财妄利,文艺界的许多辉煌与豪华,眼见幻灭,他甘守平淡,乐于朴素,反而让许多人羡慕。

 

                                                      

解放后,何应林在陕西省戏曲研究院工作,从事舞台美术设计制作,那些旧时代遗留下来的老艺人,其身世经历各有不同,文化修养参差不齐,整体上组合出一种古老的味道。出身延安剧团、根正苗红、身世优越的陕西省戏曲研究院,以戏曲大师马健翎为首的创作队伍,朝气蓬勃地,创作出了许多既有传统韵味、又有新的社会时代思想的新戏,旧味道与新风尚组合起来的健康蓬勃的文化氛围,熏染着何应林这一代解放后才进入戏曲研究院的戏剧人。

何应林最感荣幸的是,他能在戏曲研究院师从国画家蔡鹤汀、蔡鹤洲兄弟,成为蔡氏入室弟子。他的国画作品是对蔡氏兄弟绘画神韵的继承与延续。

应该说,在文化断裂的数十年间,惟有日渐衰落的中国戏曲,作为一个文化生态,尽管也饱受摧残,但整体上比其他门类的艺术,更多地保存着中华传统文化的根脉,这让何应林在其中吸收了难得的文化营养。戏曲剧院的人情世故,与别处不同,它相对封闭和完整的小世界,保存了许多别处没有的属于传统的东西。难怪国画大师赵望云先生,深知这个环境的重要,再三叮嘱自己的儿子赵季平,从音乐学院毕业,一定要到戏曲研究院去工作生活,从那里吸收传统的文化营养。

何应林先生是个热爱学习的人,处处留心,又善于思考,搜求剔爬,归纳梳理,他熟悉关中的历史风土、文化掌故,他对传统文化中的许多思想概念、道德程式,都有自己的深刻体会。从事戏曲,培养了一个深入浅出、高度概括、化繁为简的思考习惯,很多问题,经他一解释,浅近而意味深远,让人想起李渔所言“浅处见才,方为高手”。

一个传统的保守者,在社会文化变革所引发的种种现状面前,必然有许多对比之下的异样感和不适应。然而,何先生知人论事,比如评论文艺现象,有自己的看法,却不固执地强求他人,温和地指出问题所在,却不执拗地抱怨。当然也不轻易放弃自己的立场以迎合他不认可的人和现象,其性格厚道,如温煦的三月天,与其对坐,他不多的、质朴而毫不文饰的言谈,使人无法与之争辩。

德庆皮影社,是陕西的老皮影戏班。何先生退休以后,眼见传统的戏曲,在新的环境里,面临许多问题。他想通过一己之力,为将来保存一个古老的文化标本。与文化厅的老领导沟通,将其恢复。皮影社在当今的文化市场,纯粹靠何应林等人的个人艺术志趣的凝聚,因为它无法像其他艺术形式那样养活人,但是何先生一伙干的十分起劲儿。人难得有一个自己喜欢又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儿。

让何应林先生等最感自豪的是,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坚持对传统的碗碗腔皮影艺术标准的把握,不受干扰,不乱来、不乱改。去年元旦在深圳关山月美术馆的演出,让在场的许多人激动不已。他们自筹资金,早在上世纪中,就拍摄了碗碗腔皮影戏全本《金琬钗》和8个折子戏。这些戏都是在那一拨老艺人年龄尚健的时候所保留的,今天看来尤其珍贵。这些影像资料,将会在今后越来越显现它的价值和魅力。

 

                                                      

先生的书画,不伸张个人的情绪,即与当下流行的所谓彰显艺术家个人的什么思考迥然不同。他继承的是传统的书画程式,不求创新,更不求奇怪追时尚以哗众。

他的书画作品中,渗透着传统的礼乐思想,是对那种礼乐思想的自觉而默契的传承。他研究汉字结构,将中国福文化,创作了百福图,即福字的以百种写法,他认同这样的思想,人生追求幸福,其福也,即是《尚书·洪范》所说之“五福”。一个人要通过修养、为人处事,将这五福修到,即是人完善自我的一生。如钱穆先生将中国文化总结为一个“礼”字,何先生认为人一生要追求真正的“福”,即是人生的意义,也是家庭的义、社会的意义。

他的绘画选题与题款,无不是中规中矩的,即文以载道的主导思想。

所以,这个传统文化的保守者,因为有这种保守的定力,所以他才不受文艺界各种思潮的影响,不追赶时尚、不出风头。他的这种守旧,恰恰是“日日新”,天地行也,惟知旧方能维新。

先生经常说碗碗腔编剧大家李十三(芳桂)先生就是一个很懂得维新的读书人(举人),因为李十三懂得什么是需要保守的。他还很赞赏延安出身的马健翎先生,他说马先生也是一个懂得什么是保守的,同时懂得什么是创新的大师。

他经营德庆皮影社,方方面面严格按照传统的规矩,力求保持古风。但他并非一味地泥古,在拍摄那一套皮影影像的时候,他在皮影亮子和做了探索,比如给环境增加了山水背景,用宋元山水风格,将环境描绘出特定的环境。比如《玉燕簪·杀船》一折,以青绿绘出远山寂寥的江景,使摄像镜头有所发挥其镜头推拉远近的功能,随着音乐唱腔,营造出主人公凄惶无助的心境,有助于戏剧情景氛围的渲染。

说何应林先生是一个传统文化保守者,并不能让很多人理解。何先生自己也不一定认可这个说法,更不会愿意顶着保守者的头衔。其实还是本文开头说的,他是不挂相儿的,他的文化保守是在不知道不觉中保守的,无痕迹的。

 

2010年,何应林先生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领了一个奖,他被授予“德艺双馨艺术家”荣誉。我觉得,何应林先生从里到外、从思想到行为的对传统文化的自觉保守,他的为人和艺术表现出的古礼仪、旧道德、新思想,是填充得起这个称誉的。

 

                                                       201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