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蒹葭》的两难结构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渭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一诗以其语言的凝练性、形象的朦胧性,以及审美意蕴的无限丰富性成为中国文学的经典之作。全诗以四言为主,采取重章复沓的结构方式。每章首句为“兴”,写秋之悲景;二、三、四句为“赋”,其中蕴“比”,诗人在叙述中流露出“伊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凄凉伤感之情。诗中随时间的流逝,诗人加快了对“伊人”的追求,而“伊人”也在不停地游移,似乎一切都在改变着,唯一不变的是诗人不懈的追求和恒久不变的结果。诗人正是在这种若即若离、不即不离的审美境界中以深刻人生感悟和传神之笔,为我们建构了最富召唤意义充满人生悖论的两难模式。
两难模式亦可称为两难结构和未知结构,它是生活中多难选择的艺术概括。诗中诗人通达“伊人”的方式途径是多种多样的,而全诗将之定格为溯洄和溯游两个极端对立的方式,这使全诗充满更多的哲学和审美的意味,从而收到意境朦胧、含蕴不尽的艺术效果。这种两难模式其本质是全诗结构的内在深层结构,它要求诗的语言充满张力、语言形象有着恍惚朦胧为美的特点。全诗的朦胧费解处颇多,诸如“伊人”谓谁,至今尚无定论,只能笼统地理解为诗人心目中的“美人”(理想中人),将之理解为诗人心仪已久的美丽的女子则过于狭隘,其性别、身份、地位、年龄、性格、爱好等特征一概无从知晓;诗中之“水”一般将之理解为大水,但究竟为江、河、湖、塘之水仍不可得知,每章结尾句“宛在”一词是在前文的扑朔迷离的意境的基础上的艺术点睛与升华之笔,它使整个意境显得更加扑朔迷离,真可谓朦胧中的朦胧。就全诗的题材和表达的思想感情来看,它兼容爱情、招贤、感遇、政治讽刺等丰富内涵,今人大多将之理解为爱情诗,但《蒹葭》一诗的艺术境界又是《诗经》中其他爱情诗所无法企及的。诗中充满来自诗人对生活多难的深深体验,它必然要求以有限的语言表达不尽的思想内容,追求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这必然使全诗在言、象、意的关系上呈现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美学风格。
《蒹葭》一诗中的两难模式对中国历代文人的悲剧命运做了寓言式的阐释:在“出世”“入世”及“游于世”等多难选择中中国文人总是处于左右为难的人生尴尬境地。这两难模式也对后世文学实践活动提供了艺术现范:“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是屈原无怨无悔的艰难的人生选择,“相见时难别亦难”是李商隐内心情感的爱憎交合,“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是苏轼人生哲理的深层感悟……。
充满悖论的两难结构的作品无疑是优秀的作品,古今同理,中外亦然。文学是人学,是人写的、写人的、写给人的,最为优美的文学形象一定是人物形象,或者是具有人性光辉的形象。因此,优秀的作品就如同一面艺术之魔镜,总能从中折射出不同时代人的影子。两难模式就其表现形式看是多种多样的,有生一死、荣一辱、爱一恨、悲一喜、远—近……。古希腊十全十美的悲剧《俄狄浦斯王》的主人公的悲剧就在于,无论他做怎样的努力都无法挣脱命运的摆布;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莎土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同样面临着选择的困境,在“生存还是毁灭”的思考中他勇敢地承担了为父王复仇的历史任务,但作为特定时代的人文主义者,他终究未能完成重整乾坤的重大责任。唐代诗人杜甫的“三吏”“三别”等作品突出地反映了自己忧国忧民所无法协调的内心痛苦。“忧国” 却不能因此而泯灭良知,回避眼见的事实;“忧民”却不能因此而背弃唐王朝的根本利益,因此诗人只能在尖锐的矛盾中寻找折衷的途径。忧国、忧民是杜甫作品情感的两极,作品就是在这矛盾的两极斗争中蕴涵着强大的情感张力,突显出作者内在的矛盾冲突。元代诗人姚燧的《寄征衣》(“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的艺术魅力就在于,抒情主人公对“寄”与“不寄”的两难选择不是非此即彼的,而是即此即彼的。可以说《寄征衣》中主人公的两难心理与白居易的《卖炭翁》中主人公的“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同样达到了意想不到而又耐人寻味的美学效果。中国文学的经典长篇小说《红楼梦》中的宝、黛、钗的悲剧,源于不论宝玉如何选择,悲剧都宿命地注定了。中国二十世纪初作家苏曼殊在其小说《断零鸿雁》中成功地塑造了始终无法抉择的“三郎”形象。在“三郎”的一生中同时面临着“三重门”的诱惑:国门、家门和佛门。这三重门似乎都为三郎开启了通往未来的人生路径,然而我们很快就会发现,其实它们都不完美,三郎的一生希望中交织着失望,选择总是伴随着被迫的放弃。三重门其实没有门,对于三郎来说根本无法选择,三郎只能无奈地徘徊于国门、家门和佛门之间。优秀的文学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形象大多带有悲剧色彩,悲剧可能是文学两难结构中最突出的人学主题,它所思考的是人作为个体在强大的社会矛盾环境中所处的生存状态及毁灭的厄运。
关怀人的价值和命运是一切文学的永恒主题。《蒹葭》一诗所架构的两难模式,为我们解读全诗提供了一个无限开放的召唤结构,我们完全可以自己的人生经历、审美趣味和审美理想艺术地填充因语言的模糊朦胧所遗留的诗意空白。作品中的“伊人“之所以能令诗人追慕不已,究其原因主要在于“诗人”与“伊人”二者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诗人始终处干一种审美状态。我们在欣赏《蒹葭》时,诗中的“伊人”和“诗人”一同成为我们眼中的风景,并且是最具美学意义的风景。由于每个接受者都以不同的期待视野与诗的召唤结构进行艺术对话,必然会形成不同的理解和审美感受。曾风靡一时的台湾作家琼瑶的言情小说《在水一方》和同名电视剧的主题歌词,无疑受其意境的启发,以至今人大多把《蒹葭》理解为爱情诗。但不可否认《蒹葭》一诗在叙事结构中所潜在的两难模式,使读者在对人生困境有所理悟后进入到不断的回味思考之中,并且始终找不到最后的答案。当我们面临相同的选择,也必然会陷入人生的悲剧之网。它与读者间的对话从不曾停止,也不会停止。这正是它历久不衰,显示永久艺术魅力之所在。
《蒹葭》一诗以澄明去蔽的语言,不落言荃地表达了含蕴丰富的人生内容,富有召唤意义充满人生悖论的两难模式为全诗增添了新的维度,同时也增添了读者阅读时的多重意义生成的可能性。文学中两难结构是人类普遍的生存状态的艺术诠释,《蒹葭》作为中国文学中两难结构的开山之作所揭示的艺术规律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