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陈冰同志


    上世纪70年代末“文革”结束后,有一项对国家命运非常重要的举措,就是“平反冤假错案”。这项举措启动了改革开放,没有“平反冤假错案”,就不能把人们从多年的高压下解放出来。解放了的人们也才有胆量进行“改革”,才有胆量去“开放”。虽说这是党中央的政策,但贯彻这项政策的人最为关键。“文革”刚过,“两个凡是”的阴影未除,“解放思想”还在艰难起步,忽然要查陈年旧案,给冤枉了十几甚至二十多年的“阶级敌人”翻案,无疑是非常困难的,但我有幸遇到了陈冰同志。

    我是因1957年在那時西北权威的文学刊物《延河》上发表长诗《大风歌》而打成“右派分子”的。这个“打”字相当于今天网上的“板砖”。“板砖”是由官方挑弄指挥的,能决定人的生死存亡,其猛烈与可怕可想而知。我的“右派”是被《人民日报》点名的,故而受到严厉处分:“开除公职劳动教养”。1963年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又“升级”为“反革命分子”,罪名是“右派翻案”和“知情不报”。到1978年给右派分子“改正”时,有关文件规定,当初打成右派的人又有新的罪行,不应予“改正”。这样,在文学界著名的右派如王蒙、刘宾雁、邓友梅、李国文等都获得“改正”后,我仍然未能“改正”。那時我已42岁了,40岁前,我在生产队是拔尖的劳动力,能揹200公斤粮食,挖渠清淤总是我第一个完成任务,割水稻一天能割3亩(现在说来恐怕没人相信)。而人过40,体力明显下降,劳动上拼不过年轻人了,怎么办?很发愁。这时,我的一位好友叫冶正纲的来农场看我,他原来是宁夏惠农县副县长,1957年被打成“反党集团分子”,两次劳改都和我在在一起,平反后在宁夏伊斯兰教协会工作。他说,现在向报刊杂志投稿,对作者的“成分身份”查得不严了,只要文章好就会采用,你何不写点小文章投给报刊碰运气?你的文章要是发表,就有人发现你还“识文抓字”(宁夏方言),现在学校正缺教员,说不定能把你调去教书呢。这真如醍醐灌顶,我马上照他的指点,夜间趴在马料桶上写了一篇四千字的所谓小说投给《宁夏文艺》,没想到第二个月就发表在头版头条。果不其然,我头上的两顶“帽子”未摘,农场就把我调到子弟学校教高三的語文课,彻底摆脱了体力劳动,同时,也使我恍然大悟:22年前我只写过诗没写过小说,22年后落笔居然能写出“小说”!这是“小说”的话我还能写!1978年的《宁夏文艺》连续在头版头条位置发表了我三篇小说,终于撬动了给我平反的杠杆。宁夏党委宣传部、银川市检察院、银川市公安局、宁夏党校(代表我原来的工作单位“甘肃省委干部文化学校”)、我目前所在的单位南梁农场,五家单位组成了一个调查小组,经调查,我的“反革命分子罪行”完全源于“右派”问题,所以还算是“右派”,应在“改正”之列。

    这个调查小组是怎样成立的呢?原来,陈冰同志時任宁夏回族自治区副书记,主持宁夏的文教宣传,《宁夏文艺》当然是他每期必审的。他看到我发表的第二篇小说就问:这个张贤亮是什么人?小说写的不错!下面马上查询,一问,我竟然还戴着两顶“帽子”,既是“右派”又是“反革命”。陈冰说,不对!从小说看他还是拥护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的,要仔细查查,该给他平反的还要给他平反,所以,五单位组成的调查组是由自治区宣传部牵头的。我的问题都解决后调到宁夏文联,当上了《宁夏文艺》的编辑,他召见了一次。

    我22年来见过最大的官不过是县级农场的场长书记,突然见了这么大的“大官”,不禁诚惶诚恐。我記得接见我是在他的办公室,刚迈进办公室我便不知所措,而陈冰同志居然站了起来摆手让座,还叫他的秘书给我倒茶,这稍稍平息了我的不安。抬头打量,“大官”陈冰与我在报纸上见的主席台上正襟危坐、满脸挂霜的领导人很是不同。高瘦清癯,戴副眼镜,风度儒雅,斜靠在办公桌后的沙发椅上,以一种闲散的姿态和我交谈。虽然我的个人历史他早在档案上知晓,但还得从这个问题谈起。我谨慎地用平和的语气好像说别人的冤屈一样述说了一遍,谈到过去断章取义、指黑为白、无限上纲制造冤假错案的经过,他竟忍不住失笑,变成“谈笑风生”了。确实,对过去荒诞年代也只能一笑置之。但他可以谈笑风生,我这廂只能以苦笑配合,不敢放开来大发议论。问到我目前的情况,我忙答之曰“很好很好很好”。他又说了些勉励的话,并没有引用《毛主席语录》和政治术语,而是引用古人的事例和古人的名言,这些我虽早已熟悉,但从这位中共“大官”口中说出来,简直是“闻所未闻”,我不断点头称是。当问起我“改正”后得了多少“补偿”时,我答以“300元”,他的笑容中忽然露出歉意。含冤22年,九死一生,最后以300元结清。我不清楚当时的300元折合现在的币值应是多少,只記得那時我当农工的月工资是32元,调到学校教书因是“以工代干”,不是正式教员,月工资提到36元,“农贸市场”上鸡蛋是1元5枚,300元可买1500枚鸡蛋,折算下来,22年“冤狱”补了不足一年的工资,或说是给我“补偿”了1500枚鸡蛋。陈冰同志毕竟是中共“大官”,这时就板起面孔教导我要理解国家经济困难,还说“吃吃苦、劳动劳动对你还是有好处的”等等。我忙说“理解理解!有好处、有好处!”但陈冰同志那時就表现出官员们身上少见的人情味,想在经济“补偿”之外再给我些补偿,问我现在还有什么要求。因为有了前面半小时轻松的铺垫,我才敢于提出,把我押去劳改后,我九岁的妹妹因家中失去经济来源,母亲不得不把她送到兰州的甘肃省京剧团当小学员,毕业后分配到甘肃最贫困的定西地区文工团,我试探地问,能不能将我妹妹调到银川来工作?陈冰同志马上爽快地答应:当然可以,这就叫人办理调动手续。于是,不到两个月,我妹妹就从中国著名的最贫困地区调来银川,到宁夏群众艺术馆上班了。

    我结婚生子后,陈冰同志还以患哮喘病之身登上四楼来看我。那真叫“光临寒舍”,而陪同他的有宣传部副部长、宁夏文联正副主席、秘书、警卫一群人,他见好些人无法落座,就寒暄一番,没说几句话便告别了。时间虽短,但对宁夏文艺界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起了相当大的影响。

    接着,就出现了因我的小说《灵与肉》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說奖后,长春电影制片厂和上海电影制片厂争取拍摄权的问题。本来,我已同意长影厂将《灵与肉》拍成电影,并与长影厂的编剧李玲修谈了构思,她把剧本的初稿都写好了。没想到我在北京开会时谢晋跑来找我,说他一定要拍这部片子,上影厂已经列入了当年的拍摄计划。我虽然非常敬重谢晋,但也只能说没办法了,人家已经把剧本写出来了。谢晋问,你们宁夏的宣传部长是谁,我说是陈冰副书记兼任宣传部长。他一拍大腿喊好,这就有办法了,我找你们书记去!从北京回到银川,很快接到通知,陈书记要见我。这次到他的办公室,陈冰同志竟迎了出来,笑容可掬,落座后連声说:算了、算了!你就把《灵与肉》交给谢晋吧!谢晋是我老朋友了,我在浙江金华地区当宣传部长的时候,他在金华拍《舞台姐妹》我们就认识了,还给他帮了很多忙哩!我问,那怎样跟长影厂交待呢?陈冰同志说你不用和他们多话,就跟他们说是宁夏领导指定的好了。有他的话我等于奉令行事,也正合我意。这就是谢晋能拍摄著名影片《牧马人》的起因;没有陈冰,就没有谢晋的《牧马人》。幸好1981年《合同法》不仅没有出台,全国上下连一点合同契约的概念都没有,何况我也没有和长影签约。

    陈冰同志应该是《牧马人》还没有到宁夏拍摄就调到天津当副书记的,不然,陈冰肯定会接见谢晋的摄制组并合影留念,而我手头没有一张这样的照片。陈冰同志到天津后直至退休回杭州,这中间我们还见过几次,都是他请我吃饭,席间谈些什么我记不清楚了。因为我见了陈冰同志总有一种“恩造”情结,虽然后来我见过不少比陈冰更高级别的“大官”,跟他们我还能畅所欲言,谈笑自如,而和陈冰同志在一起时我总会觉得比他矮一截,不敢放肆,这就失去了我们真正交心的机会,现在想来是个很大的遺憾。但不论怎样,陈冰同志是我的自传和传记中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在我命运的转折期起过关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