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行体”诗的提出及其当代意义


在中国文化典籍里,“三”是个常用词,有时未必确指,表示多。事实上,中国人并不喜欢这个词,普通人青睐的是“二”,所谓成双成对、阴阳和谐;而大人物追求的是“一”,所谓孤家寡人、唯我独尊。大体而言,中国文化贵“双”重“偶”,那些单独的,奇数的往往不受欢迎,甚至被认为是不吉利的东西。因此,闻一多认为中国文化的基本特征是“均齐”:“《易》所谓‘两议’、‘四象’、‘八卦’,其数皆双。双是均齐底基本元素。”[1]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中国古诗的主要体裁是绝句和律诗,一首诗无论四句、六句或八句都是以“二”为基础的。在律诗里,每两句称作一联,四联组成一首诗,中间两联存在着严密的对称关系。词曲自由一些,出现了不少单句,但仍有好句成双的倾向,或在上下阕之间形成对仗关系。受其影响,新诗仍然以“二”为基础,以每节四行(或两行)为主,其他情况较少(当然,那些不分节的诗无须考虑)。因此,自古以来,“三行体”诗在中国比较少见。据我所知,形成体制的似乎只有《浣溪沙》。这个词牌出现于南唐时期,上下阕各三句:一般前两句是一对,后一句落单。上阕的三个句子都押韵,下阕的后两句押韵,但前两句往往是对偶关系。由此可见,《浣溪沙》可以视为七绝的变体,只不过少了一句。尽管这样,它仍不失为由两节诗构成的“三行体”诗。试看纳兰容若的一首《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2]

 

在西方诗歌中,“三行体”诗也不多见,英诗形成了“三行体”诗的体式,或三行同韵,或一、三行同韵。后一种体式是从意大利传入的。《神曲》(约13071321)是“三行体”诗的杰作。全诗共三部,每部33篇,前面有一篇序诗,共100篇。三部的名称分别是地狱、净界和天堂,它们各分为九层,每部都以“群星”(stelle)一词结束。每部篇幅基本接近:地狱4720行;净界4755行;天堂4758行,合计14233行。在形式上,每节三行,连锁押韵:ababcbcdc……就此而言,《神曲》足以成为“三行体”诗的典范。它的出现应是基督教“三位一体”观念的产物。此外,还有一种部分采用“三行体”的诗也出现在意大利,即“意体十四行诗”(Sonetto),又称彼特拉克诗体。彼特拉克(Petrarch13041374)一生写了375首十四行诗,汇集成《抒情诗集》,献给他的情人劳拉。“彼特拉克的十四行诗,在形式上,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由两个四行诗段组成,称为前八行(octave),后一部分由两个三行诗段组成,称为后六行(sestet)。前八行的韵式为ABBAABBA;‘后六行’的韵式或为CDECDE或为CDCDCD。每行十一音节,多用抑扬格的节奏。”[3]

值得注意的是,在道家思想里,“三”是个重要观念。在老子的《道德经》第三十六章里,存在着如下经典的表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4]由此来看,“三”的优势至少体现在两方面:首先,“三生万物”,也就是说,一旦有了三种事物,就可以通过不同的组合孕育出无穷无尽的事物;其次,“三”包含着“二”,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由此可见,“三生万物”就是不同事物之间两两结合的过程和结果。很显然,与“二”相比,“三”个事物之间的组合更加灵活多样。而更关键的是要做到“冲气以为和”:把众多差异的元素融为一个和谐的整体。

早在新诗诞生之初,“增多诗体”就成了诗人和诗论家们共同努力的目标之一。试看朱自清的回顾:“新诗形式运动的观念,刘半农氏早就有。他那时主张(一)‘破坏旧韵,重造新韵’,(二)‘增多诗体’。‘增多诗体’又分自造,输入他种诗体,有韵诗外别增无韵诗三项……”[5]今天来看,可以称为“自造”的诗体应是闻一多等人提倡的新格律体诗,以及所谓的“民歌加古典”;从国外输入的诗体主要是十四行诗。至于“有韵之诗外,别增无韵之诗”实即自由体诗,它一直是新诗的主流。但是,从句式来看,《天狗》与《蜀道难》并无多大差异。就此而言,自由体诗可以视为古风与乐府的变体。除此以外,新诗的诗体似乎乏善可陈。不过,我提出“三行体”诗并非仅仅出于对诗歌形式的考虑。把一首每节四行的十二行诗变成每节三行的十二行诗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有可能会破坏原诗的结构。之所以提出“三行体”诗,是因为我觉得它更适合描述现代生活,尤其宜于揭示现代人的精神状况。按照闻一多的意见,艺术应当表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们要画人物,不仅要画个人而且要画群众,要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要表现出人在社会上的关系。”[6]而现代人际关系是复杂多变的,现代人的感情体验也往往更加起伏动荡,甚至倾向于极端:理解与隔绝、依赖与伤害、信任与怀疑、贪婪与矜持、冷漠与慈悲、诱惑与欺骗、冲动与绝望、痴情与背叛、稳定与嬗变,如此等等,而且这些状态不同程度地存在于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里,它们两两结合、彼此交织,在人们隐秘的精神世界里汇合成“三生万物”的无尽图景。总之,为了更恰切地表现现代人这种错综复杂的精神状况,这是我提出“三行体”诗的内在依据。

与上述现代人的精神状况相适应,“三行体”诗的核心是“三生万物”与民主精神,其美学风格主要是“戏剧性”与“不对称”。“不对称”并非反传统,而是更新传统或丰富传统,其目标是在贴近真实的基础上做到奇崛有力。因此,“三行体”诗无意于提炼一个明确的主旨,而是致力于描述现代人内心世界的各种领域和不同层次,并尽可能揭示其多元性和相关性,在不同意向之间形成饱满的张力关系。当然,一首诗应围绕一个具体的题材展开,以免使作品显得过于涣散。在“三行体”诗里,往往会出现“物”,其作用是把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但它并非一个简单的媒介,而是和人一样重要的意象。也就是说,“物”和人都属于意象主体,它们是主体间的关系。

至于“三行体”诗的艺术形式,首先从整体上应具有严谨的结构。每首诗都应根据写作的需要探索与题材契合的诗歌结构。当然,古人总结的“起承转合”仍然有效,但应灵活处理。在诗节方面,无论一首诗分成几节,每节都应自成一个独立的单元,在保持完整性的同时体现一定的连贯性。这种既封闭又开放的诗节更有利于形成诗歌的密度和弹性。在对偶与押韵方面均不刻意追求,以达到与心灵节奏相符的自然状态。在建行方面首先要注重大致整齐,根据表达的需要,诗行内部可断可连。跨行要慎重使用,因为借助跨行有时固然可以创造一种悬置与接应的诱人效果,但跨行太多就会破坏诗歌形体的稳定性,使作品陷入破碎松弛的窘境。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并不乏单数,如正月正、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九月九等,只不过经过重复之后,便产生了变单为双的效果。在三行体”诗中,同样也可以变单为双,甚至形成对称关系——对称的未必是字句,而是语意。

    综上所述,三行体”诗在表现现代生活方面有它独特的优势。当然,并非每个素材都适合写成这种诗体。目前全力写三行体”诗的人还不多,但留下了一些踪迹。新诗诞生之初,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戴望舒等人都有所尝试。新时期以来,北岛、多多、欧阳江河、萧开愚、张枣、海子、臧棣等都写过这种形式的诗歌。其中有些“三行体”诗非常注重“三行”与“三元素”的整体对应关系。此外还有一些“三行变体”诗,主要是三行与一行,以及三行与二行的混合体。尽管“三行体”诗的数量不多,还不成规模,但一直绵延不绝。而现代这个复杂的时代更为三行体”诗的发展提供了广阔空间。我相信“三行体”诗拥有的绝不只是一个美好的前景,而且定能从中产生一批成熟的诗歌。

    二零一零年二月四日



[1] 闻一多:《律诗底研究》,见《闻一多全集》第十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60页。

[2] 《纳兰词笺注》,张秉戍著,北京出版社,1996年。第142页。

[3] 钱光培:《中国十四行诗的昨天与今天》,见《中国十四行诗选》,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年。第4页。

[4] 魏源:《老子本义》,见《诸子集成》第3卷,岳麓书社,1996年。第41页。

[5] 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见《中国现代诗论》(上),花城出版社,1985年。第244页。刘半农的文章是《我之文学改良观》,见《新青年》33号(19175月)。

[6] 闻一多:《冯法祀战地写生画展观后感》,见《闻一多全集》第二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42-2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