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十多年前在美国念书,和哲学研究所的同学在地下室的咖啡馆里,只要开头提到维根斯坦的名字,就可以聊天讨论一整下午或一整夜,为毕生至乐.光是他名著『逻辑哲学论』里面提出的七条前提,就可以让我们讨论不休.其中有一条有逻辑方程式,不管那个曾经是数学天才的同学如何反复解释,我都没办法完全弄懂,但却无碍于在昏黄的灯下,感染他的热情,相信这套方程式真正能告诉我们甚么是「真理」,或更精确地用维根斯坦的语言说:甚么是「真理函数」.
二、
七条前提中其它六条,都充满了奇特的暗示性,一点都不像逻辑形式语句.
其中一条是:「A logical picture of facts is a thougt.」勉强译为「事实的合逻辑图像形成思想.」另一条是:「A thougt is a sentence with sence.」勉强译为:「思想是有意义(或有感官连结)的句子(或句法)」.再一条:「A sentence is a truth-function of elementary sentecese.」「句子是基本句子的真理函数」?没办法,无法翻译,但却又让人不愿放过,会不断地想探究维根斯坦到底要表示甚么?
三、
最精采的,当然是前提中的最后一条:「对于无法诉说的,我们只能保持沉默.」这是逻辑讨论吗?纯粹从逻辑上看,这不是废话,不是「套套络基」tautology吗?既然「无法诉说」,当然就只能「保持沉默」.「无法诉说」的定义里就包含了沉默,不是吗?但绝大部分读到的人,都不会觉得这是句废话,相反地,这句话让人大有感触,知觉到一种非逻辑的,生命实存难题──多少时刻我们不都努力试图去诉说无法诉说的,不愿或不能保持沉默吗?对于无法诉说的,我们只能、或说我们真能保持沉默吗?这份被刺激出的感触,我们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说不清,却又很想说,很难保持沉默.
四、
就连他临终的最后一句话,我们都莫名其妙觉得赞叹不已.得了癌症,维根斯坦拒绝进医院治疗,接受一位医生邀请住进医生家,一天早上,维根斯坦极度不舒服,医生冷静地告诉他,时候到了,他也冷静地接受了.最后一句话对医生说:「good, tell them I've had a good life.」「好,告诉他们我有过美好的一生.」讨论了半天,有人认为这句话迷人之处在「美好的一生」,我却认为关键在「tell them」,告诉他们,他们是谁?为什么要告诉他们?
五、
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一生,比维根斯坦更矛盾了.年轻时他一直想要隐居,不受打扰地进行逻辑思考,也真的去了挪威的小木屋里孤独地待了一年多,但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却迫不急待想方设法参加战事,以致被俘虏了,在战俘营那种最混乱折磨的环境中完成了『逻辑哲学论』,好像最安静状态下想不通的问题,反而在战俘营里想通了.二十多年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维根斯坦又急着想上战场,老天,那年他五十岁了.勉强得到跟战争有关的工作,在伦敦处理伤患的医院服务,他的头衔--「搬运工」.后来转到一个研究战场伤患处理的单位去,他的头衔--「打杂工」.
六、
维根斯坦生平只写了两本大书──『逻辑哲学论』和『哲学探究』,而『哲学探究』开宗明义就是为了批驳『逻辑哲学论』而写的.这不只是「昨非今是」,不是「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斗」,更神奇的是,前后两本书各启发了一个大潮流,前面的潮流没有因维根斯坦自己的扬弃批判而消散,继续和后面的潮流平行存在.这两个潮流贯串二十世纪西方哲学,不断吵架不断彼此攻讦,构成最热闹最精采的思想风景.
七、
早期维根斯坦思考:甚么是我们无法思考无法述说的?后期维根斯坦转而关心:甚么是我们能够创造意义的方式?一个负面一个正面,一个努力排除一个开放涵纳,同样一个人却自我对反到近乎绝对的程度.
八、
维根斯坦的老师罗素帮他的『逻辑哲学论』写了一篇导言,却被维根斯坦拒绝了,觉得老师误解了他的想法,即使因而影响到书籍出版的机会,在所不惜.后来他稍有悔改,觉得错怪了罗素.不是说罗素的导言有其价值,而是体认了根本不会有人读得懂『逻辑哲学论』.没人会从阅读『逻辑哲学论』中领悟维根斯坦所想到、所发明的,却并不表示别人不会懂得这些想法──后来的人会自己思考得到了和这本书中一样的想法,然后惊讶地发现原来之前就有人写过了.
九、
我们到底怎么学会一些事的?有多少是别人教我们的,又有多少非得靠自己「重新发明」呢?老友张大春曾经从书法中悟及一个道理:书法从来不是老师教会的,你只能自己找到了写法,然后蓦然回首映证:原来老师或哪个前辈也这样写过.这和维根斯坦的想法,有相通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