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の殇


 

 

7月流火,荆楚的秋老虎连连发威了。大表嫂几天来有些胸闷气短。奔八十的人了,心口老疼老疼的,如魔鬼附身似的,大表嫂只当是家常便饭罢了。

26日一大早,大表嫂挑了9个葫芦,步行到三公里外的棉纺厂门口摆摊叫卖。连月来棉纺厂不景气,工人多半放假回家乡了。周边主要是农村,整个罗桥街道办事处也没有多少居民,卖菜竟然成了一道难题。纯农家肥种植的葫芦鲜甜鲜甜的,可是鲜有人问津。一连几个月,市场行情就是这么残酷。大表嫂决意要打持久战,一天不行就两天,两天不行就三天…,反正一条原则是宁可烂掉也决不降价。

大表嫂前几天算是有点运气,尽管骄阳似火,酷热难熬,还是咬紧牙关挺过来了,卖的菜多少还是有点斩获。俗话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对于骄阳、酷热、秋老虎和病痛的挑战,大表嫂一生中经历过千次、万次的考验,似乎一切轻车熟路成竹在胸。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算终究不如天算。经过6个多小时的鳌战,抗争了饥渴的困扰,9个葫芦终于卖出了6个。过了十二点,胸口突然疼得冷汗直沁,只好打点菜篮往回赶路。

大表嫂所在地鸭儿垅村,与罗桥街道办事处毗邻,也不算太远。回家的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步履蹒跚,中途在好几处树荫下端坐休憩了片刻。过了罗桥铁路货运场,翻过几条并排的铁轨,再想在路东边的树荫下好好休息一下。突然间,一头栽倒在树底下。大花子叔的外孙女首先发现了老人的状况,大呼小叫地向外公外婆报告险情。接着,他们手忙脚乱将大表嫂抬进屋里,又是吹空调,又是喂水喝。看来实在是不行了,马上用手机通知大表嫂的家人来急救处理。

没有私家车,大表嫂的家人用板车将其送到罗桥卫生院,医护人员说有生命危险,我们这里诊不好,请送到五医院去诊吧。紧接着,送到10公里外的五医院后,该院的医护人员有同样的理论,建议送到三医院急救。三医院有心脏起搏器之类的设备,兴许会挽回生命。大表嫂的儿子、孙子等一干人见治疗这么麻烦,就干脆送回家了。

回到家后,大表嫂在弥留之际嗫嚅着对儿子郑家包说,人老了总是要死的,不必花那么多冤枉钱折腾了,你们多保重。下午五点多钟,大表嫂就带着中暑和病痛一命乌乎了。

村里的长者陈世和叔亲自请来了七八个道师作道场,为79岁的大表嫂超度亡灵,为这个外来妹举行最高规格的丧葬仪式。29日晚上达到了一个最高潮。附近一个约800平方米的大型露天货场清理后成为主道场,七层的通天银河天桥彩灯星光闪烁,最低下一层是地府,旁边还有“返老还童”的人间金桥。村里一大半男女老少村民一起来参加这项盛典。一众道师高八度念经作斋,从晚上7时一直持续至下半夜3时半,嗓子唱哑了,累坏了多半的道师。进程中,放了一回又一回的鞭炮,烧了许许多多的钱纸与蜡烛,24响礼炮与璀璨的烟花映红了半边天。

8位道师的妙处,不仅仅在于烘托气氛,更为重要的是利用了古老的丧葬文化,从头到尾是长篇的吊唁文,甚至于比中央领导人的追悼词更加精彩与豪华。几天来念的全部是哭长调,也不重复经文,几乎包揽了逝者亲属应当追悼、展望、哭丧和超度亡灵的所有内容。唱经的过程中,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烟雾袅袅,和声鼎沸,那布景美、气氛美、音乐美、唱词美和乡土美、民俗美、风情美汇成美的海洋,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大表嫂姓黄,名金容,小名蓉子,是鸭儿垅村陈世凤和陈华氏(均已去世,已无后嗣)的大外甥媳妇。解放后不久,她与夫君郑世璋从比较闭塞落后的西边下郑村,来到了区政府附近这个比较发达的村庄安家落户,育有一儿三女,生活相当的幸福。从白手起家到拥有4幢楼、1栋平房。郑世璋被大家习惯地称之为大老表,小名大甲子。他有个弟弟,村里人称之为小甲子,老退伍军人,被大家习惯地称之为小老表(当过煤矿工人,十年前已去世),是在人民公社时期至此安家落户的。原来,鸭儿垅村是清一色姓陈的,迁来了郑氏兄弟两家的杂姓,全村人仍然亲如一家,形同手足,这种民族大团结的新气象,在旧社会是不可想象的。

首席道师高声唱读大表嫂的生平事迹,其中显要之处在于,充分肯定她是认祖归根的好外甥媳妇,沿用了古老的地名“大冶县四会乡长乐里十里堡黄梅保”。她的丈夫郑世璋去世后,光荣地入了陈氏义门大族的族谱,谥名“陈绪璋”;她将也同样地获得这个大族的荣誉,会谥号为“陈黄氏”。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开始了单干热、私有化热、人心涣散热、两极分化热,人民公社体制被强行撤销,大队里的粮食加工厂、化工厂等集体企业全部卖给了私人。紧接着,自由化热、赌博热、投资热、高利贷热和土地荒芜热、圈地运动热、搏命置业热,取代了爱党爱社热、公而忘私热、团结互助热、扶贫帮困热、公平分配热、艰苦奋斗热和勤俭持家热,突出特征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尤其是,村里有五六个小伙子以赌博为业,输了五六十万至上百万不等的钱财,并且借了数十万元的赌博高利贷无以偿还,四处流浪躲藏,一直被黑社会的债主追杀。村里一名绰号四猴子的,借了上百万元的高利贷开砖厂,结果到头来连利息也还不起,也同样地四处流浪躲藏,日日夜夜过着提心吊胆的混沌日子。

大表嫂的单子郑家包,也成年累月地抹牌小赌,但没有输至倾家荡产的地步。曾经与人合伙办过水泥预制板厂,好景不长,因征地而关闭,得到补偿十几万元,加上征地补偿和青苗补偿,盖了一幢别墅式新楼房,在此之前家里已经有一幢二层楼房和一栋平房。郑家包的单子郑新华,学过推土机。于是乎,他们就将07年盖的别墅作价60万元,与陈绪胜家置换了三栋旧平房,并另外得款2万元。购买一台二手旧推土机,花销30万元,一部分是从银行贷款和亲友贷款的,大部分是高利贷的。倒霉的是,推土机买来一年却无生意可作。一来附近的圈地填土工程已经完结,二来不懂得“官商一体化”的行情,俨然是拿着金饭碗要饭,守着那堆铁圪塔穷消耗资本。

大表嫂是个没文化的人,当然不懂得经济管理和商品信息,但直觉告诉她,家里已经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经济压力与经济危机。往年,她享受的含饴弄孙、抹牌娱乐等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如今是命途多舛。捉襟见肘,楼上十几个米瓮全部空空荡荡,全家三代九口人吃了上顿愁下顿,连抹牌小博的零钱也没有了。承包土地基本上被征收光了,仅剩下一小块开垦的新“自留地”,家里人种田无地、做工无望,自己275元的养老金和70元的老年津贴全部用于养家糊口。

有人说大表嫂是自小做惯了,老是闲不住才冒着三伏天的酷暑去卖菜,结果被拼了老命的。这话应当是半对半错。试想一想,如果大表嫂家是个不缺钱的家庭,何必要冒着酷暑和生命危险去斤斤计较地磨蹭六七个小时卖9个葫芦?这总共价值不到100块钱,村里的老太婆、老娘们每天抹牌的开销100元以上是小事一桩。大表嫂向来是个老牌友,一般不会放弃在空调房抹牌的好机会,肯定是经济窘迫所至。

村里人个个喜欢大表嫂这个大老实人,对于她的突然去世非常悲哀,不能接受这个突然其来的残酷现实,免不了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有人打听到家人没有将大表嫂送到条件最好的三医院抢救表示了非常不满,当时就对郑家包斥责说“大错特错!对于这样的病人,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一定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

批评者是不是错怪了郑家包呢?也许是吧。这件事情,说起来很容易,作起来很难。如果说,将大表嫂送到三医院用心脏起搏器弄一下,至少要出个三五五千的,这才是刚刚开始。因为大表嫂是个老中风者,这次非得用高压氧治疗,非得住院治疗一个月以上,至少得花三万五万的;即使是侥幸救活了,随后的住院费和长期治疗费至少得花个三万五万的。累计医疗费没有十几万元是无济于事的。大表嫂是个老农民,农村医保范围是极其有限的,多数医药费是不能报销的,住院费是完全不能报销的。这种高昂的医疗费用,连城里多数老工人家庭都无法承受,何况老农民家庭呢?况且,大表嫂57岁的儿子郑家包也是多年来的老糖尿病,那种富贵病每年需要自费好几万甚至于十几万元治疗的,由于无钱医治,他的头和全身已经浮肿得不行了。他也无工可干,成天赋闲在家。幸亏,大表嫂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毅然决然地先赴黄泉,以节约每一分钱来减轻家庭负担、为儿子治病和改善点家人的生活尽最后一点绵薄之力。

村里人一致认为大表嫂是热死的。然而,所谓热死人,恐怕不只是天公不作美所致。譬如,洋跃进热、私有化投资热会不会热死人?医疗市场化热会不会热死人?到底是一因一果还是多因一果?所有这些,我们想也不敢想,实在是太恐怖了!

如今,中国与国际接轨了,西方世界普遍存在的“一觉醒来不再中产”的情势也与中国接轨了。大表嫂家已经有了大把大把的房屋,但只不过是农村的“固定”财产,房屋和土地不能随意买卖,融资和看大病时也只能望洋兴叹。

许多社会学家考察我国的历史,从中发现了一些悖论和十分奇怪的现象。在我国60多年的历史上,前三十年国家的底子薄,国家舍得财政开支,城乡各家各户的免费医疗、免费教育和免费住房等福利很到位,人均寿命从解放前的35岁提高到了70岁,全国人口增长从45亿增加到10亿,而且除了国内多年来规模巨大的的剿匪战争以外,还参加与21个国家斗争的保家卫国战争,牺牲和死亡人数以百万计。后三十年的底子厚,仅在越南打一仗伤亡几万人,占全国大多数的弱势平民却背起新三座大山,人均寿命从前三十年的70岁提高到了707岁,全国人口增长从10亿增加到107亿,其中,因看不起病而提前送终的人不计其数。

大表嫂一家人文化程度不高,而对国父执着的热爱是无以言表的。大表嫂家正堂上,一直贴着巨幅毛泽东油画美术像,周身闪耀着金光。上联是“东风浩荡气象新”,下联是“红日东升山河壮”。

大表嫂村子里这几年兴许触动了天神地煞,年年死人。去年村里一个31岁的年轻小伙子得肠胃病不幸去世。周边的农地成为开发区后,城里许多污染型企业迁到了那里,河沟里的鱼虾几乎死绝了,空气污染加重了,得怪病和癌症的人多起来了。不由得令人想起了著名经济学家郎咸平的一句名言:“中国的下一代将是很惨的,我都懒得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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