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修身六讲第二讲


第二讲

孔学之要旨,只在一个“仁”,若是失去了这个“仁”字,孔学之根基便会失去,孔学之大厦必然会轰然倒塌。“仁”之于孔学来说,诚如氧气之于生命,失之不得。故而,孔子与弟子们讨论修己安人之道时,最重视的便是“仁”字。

“仁,亲也,从人,从二。”(《说文解字》)“仁”的根本在于人与人之相处,作为社会构成的个体,人不可能不与他人交往,“仁”则为人与人交往之法则。

然而,倘若将“仁”仅仅视为对待他人之法则,那便犯了以偏概全的毛病。“仁”不仅是对人之态度,亦是修己之要求。也就是说,谈及一个“仁”字,实质包含着两个方面:一、提升自我之修养,以达到“仁”的标准;二、按照“仁”的要求对待他人。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第六)

“己立”、“己达”为修己,“立人”、“达人”则为待人之道。——“仁”首先在于“立己”、“达己”,其次在于“立人”、“达人”。然深究之,便会发现“立人”、“达人”乃是“仁”之根本。为何?倘若仅仅“立己”、“达己”,而不“立人”、“达人”,那便意味着只是履行了一半的“仁”,而且是无足轻重的一半。“仁”是人与人交往的法则,这种法则的根本是推己及人,“己立而立人,己达而达人”,倘若不能够推己及人,又如何称得上为“仁”?

如此看来,“仁”便是孔子所谓的人生之大道,即是“修己以安人”。“仁人”则为以“修己安人”为人生准则的人,也即“依于仁”。此为“仁”之第一要点。

“仁”之第二要点在于:“仁”为“礼乐”之本。

“人而不仁,如礼乎?人而不仁,如乐乎?”(八佾第三)

“仁”而后方可知“礼乐”,“不仁”者则无法体悟“礼乐”之要义。“礼乐”都只是“仁”的外在表现,倘若无“仁”在,则“礼乐”多矫揉造作,也就失去了“礼乐”之价值。

“仁”之第三要点在于:“仁”为义、礼、智三德之本。不仁者,无以为义、礼、智也。

“惟仁者为能推之而得其宜,是义之所存者也;惟仁者为能恭让而有节,是礼之所存者也;惟仁者为能知觉而不昧,是智之所存者也。”(张栻《仁说》)

缘于以上三要点,孔子视“仁”为理想人格之准则,并将“仁”视为做人的根本和人生之终结目标。他要求君子时时刻刻保持一颗“仁”心。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第四)

甚至,为了“仁”,可以付出生命之代价。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第十五)

人之一生,绝不违背“仁”,即便是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因为“仁”是人生与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所在。就这样,孔子将“仁”确立为人的安身立命之所。

“仁”之重要性已彰明昭着,然到底“仁”为何物?又如何修身成“仁”以及待人以“仁”?这些问题关乎“仁”之本质,下文将逐一解答。

一、仁者爱人

“仁”是孔子所制定出的人生理想,历来颇受先哲们关注,然大多人以为孔子不曾确定“仁”究竟为何。因为对于“仁”,孔子很少主动提及,更是不曾明确告知弟子“仁”为何物。“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子罕第九)整部《论语》中,提及“仁”字109处,可是,多为孔子解答弟子们“问仁”时的言论,极少有孔子主动告知之处。而孔子在回答弟子们“问仁”时的答案无一相同,因为孔子施教讲求因人而异,并结合一时一地之情形提供答案。正缘于此,在众人看来,孔子谈“仁”皆为只言片语,没有提供一个准确的“仁”之概念。

果真如此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当我们细心将孔子回答弟子们的言论贯通起来,便会发现,尽管孔子的回答因人而异、因情景而变,但是,它们依然构成了“仁”的完善之体系。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雍也第六)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颜渊第十二)

作为孔子的弟子,樊迟对“知”与“仁”颇感兴趣,然其天资愚钝,对老师的言论理解颇为艰难,故而,反复向老师请教。关于“知”,我们暂且放置一旁。首先来看一下孔子对樊迟“问仁”的回答:

一为“先难而后获”,所谓“先难后获”,便是先付出努力,再有所收益。付出等于回报,这是历来之公理。不付出却希望获得,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总有一些人期望不劳而获。不劳而获的背后必定是损人利己,损人利己自然不“仁”。而“先难后获”则相反,“先难”则必定意味着会使对方获益,“后获”则代表自身获益,所以,“先难后获”乃是先利人而后利己。

二为“爱人”,这是孔子回答“问仁”最着名的回答。何谓爱人?“爱人”至少关乎三个层面:1、视人为人;将人当作人,这是“爱人”的一个根本前提。很多人视他人为工具、为任意使唤之下人,如此又如何能“爱人”?2、尊重他人;不但承认别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要发自内心的认同对方是一个独立的人,是拥有思想和生命意识的人,惟有如此,才会对生命产生敬畏,进而关爱生命;3、成就他人;真正的“爱”是超越尊重与关爱的,真正的“爱”是帮助对方成就人生,帮助对方实现梦想,即所谓“立人”与“达人”。

相比“先难后获”,“爱人”无疑更进一步,从“利人利己”到“成己成人”,这其中包含着一个很值得深思的过程:支撑“利人利己”的乃是不损人利己的观念,而“成己成人”的背后则是一种济世的成就他人之情怀,这两者之差别乃是从人生之小私走向了人生之大私。当然,损人利己也是一种小私,是带有“恶”念的小私。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颜渊第十二)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颜渊第十二)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曰:“其言也訒,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訒乎?”(颜渊第十二)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阳货第十七)

除了樊迟,《论语》还记载了颜渊、仲弓、司马牛、子张等弟子“问仁”。孔子的答案各不相同,然而又各有侧重:

颜渊问仁,孔子的回答强调一个“礼”字,只要人人“复礼”,天下便可“归仁”了。并从视、听、言、行四个方面对“复礼”提出了要求。可是,要做到“复礼”并不简单,因为“复礼”有着一个前提条件:“克己”,不能“克己”便无所谓“复礼”。那么,又该如何“克己”?惟有修心,只有发乎内心,才能控制不良之念想,控制住不良之念想,方可“克己”。《大学》曰:“诚于中,形于外。”故而,孔子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由此可知,“克己复礼”讲求的内在修炼。

仲弓问仁,孔子的回答很具体,讲述了两个要点:一为“敬”;“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心中若无“敬”字,又如何可以做到?而这个“敬”字,乃是建立在尊重他人、视人为人的基础之上的。倘若不能够发自内心的尊重他人,又如何能“敬”呢?二为推己及人;自己不想要的,也不要强加给他人。很多人喜欢将自身不想要的强加给别人,例如自身不愿意承担的责任,他们会互相推卸。这一点的本质依然是对自己提出要求,根本仍是修心,仍是驾驭自身的那颗心。仁由心生,心驾驭不好,仁便无处着落。

司马牛问仁,孔子的回答看似很是片面,只讲了一个“言也訒”,从而使得司马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诧异的问:“说话迟钝,就可以称得上是仁了?”相信诸位读到此处,也会有此一问。而孔子的真正含义确实也在这后一句中:“做起来很难,说起来怎么能不迟钝呢?”——孔子的意思是“谨而信”,人生在世,诚信为本,故而,作承诺时一定要谨慎,而不要轻易做出承诺。孔子讨厌那些说话轻率之人,“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宪问第十四)一个人大言不惭,他就很难履行自己的话了。孔子欣赏的是“言必信,行必果”“耻其言而过其行”之人。他甚至直截了当的说那些“言不訒”者为无德之人,“巧言乱德。”(卫灵公第十五)花言巧语足以败坏道德,所以,“言也訒”又意味着品德。

子张问仁,孔子给出了五个字:“恭、宽、信、敏、惠。”这五个字涵盖了与人相处的方方面面:“言行恭敬就不会侮辱他人,待人宽厚就会得到众人拥护,为人诚信就会得到他人任用,做事勤敏就会获得成绩,对人慈惠就能够指挥他人。”这五点可谓为人处世的五要则。

除应答弟子问仁之外,孔子还曾两次谈到“仁”的概念: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第六)

“刚、毅、木、讷,近仁。”(子路第十三)

究其根本,“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与“爱人”大意相仿,终极目标皆为“成人成己”,“修己以安人”。

“刚、毅、木、讷”,刚强、坚毅、朴实、谨言,具备此四者,则近“仁”了,这里讲述的乃是“仁人”必须具备之标准。

如果将孔子关于“仁”的言论拆分来看,的确令人产生迷惑。要切实理解“仁”之概念,则必须将所有言论贯穿起来,形成一个整体,我们便会发现“仁”分为两个部分,而两个部分又分有多个层次或角度:

一、修己;

“先难后获”、“克己复礼”、“敬”、“谨而信”、“恭、宽、信、敏、惠”、“刚、毅、木、讷”等为“仁”之修己部分。修己之根本在于修心,心若不修,视、听、言、行难以“复礼”,离“仁”可谓远矣。孟子曰:“仁,人心也。”所说正是此意。

二、成人;

“爱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等为“仁”之成人部分。“成人”在于“修己”,不“修己”不足以“成人”,故而,孔子论“仁”,重点在“修己”,而非“成人”。

然而,“仁”之核心却是“成人”,能“成人”者,必定身修。孔子认定管仲为“仁人”正是出于此逻辑:

子路曰:“桓公弑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宪问第十四)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弑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宪问第十四)

子路与子贡都认为管仲不“仁”,理由是管仲没有为公子纠而死。孔子却提出了相反的看法,他认为为主子而死只是匹夫之为,而管仲不死而辅助齐桓公,实现了“九合诸侯,不以兵车”“霸诸侯,一匡天下”的宏图伟业。倘若不是管仲,也许后世之人都要披头散发沦落为野人了,这种功绩可谓“安人”乃至“安百姓”了,如何不“仁”?

“仁者爱人”,“爱人”便是“仁”之根本。管仲不以兵车而九合诸侯,便是大爱也。故“仁者”必以“成人”为己任。

二、仁由心生

无论是“仁者爱人”,抑或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都离不开一颗心。倘若不是发自内心,是不会有“爱人”、“立人”以及“达人”之言行的。

“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见也。”(里仁第四)

“好仁者”,从心所好也,若不从心,何以“好”?爱好仁德之人,自然有一颗仁心。“恶不仁者”,厌恶不仁德的人,实亦为“好仁者”——使“不仁”之物远离己身,如此,自然只剩下“仁”了。“好”、“恶”皆发乎于心,心若不“好”不“恶”,“仁”又从何来?“不仁”又如何去除?

前文提及“仁”分为“修己”和“成人”两个部分,而“修己”便是“修心”,“成人”亦在于“修好自身的这颗心”,也即“仁”之本质便是“修心”之道。

“修心”首先在于“克己”,在于清除自身的不良心态,使心内所存皆向于“善”,也即去恶存善。“去恶”之后,方可“向善”,如此,也就接近于“仁”了。故孔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里仁第四)

“克己”之后,便可思量那颗“仁爱之心”从何生出,从而使自己拥有一颗仁心。此便是孔子所谓“用其力于仁”,往往于“仁”上用力者,都可达到“仁”,“我未见力不足者”,所以说“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第七)

“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雍也第六)

此二章亦告诉我们:“仁由心生”,这一点已于第一讲《依于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一节中做过具体阐述。

“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第一)

花言巧语,虚情假意之人,很少有仁爱之心。为何?因为其心虚伪,希望通过“巧言令色”来掩盖自身的不善。“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着其着。”然而,“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大学》)任何伪装都逃不过明亮的眼睛,孔子正是看到了“巧言令色”之本质,才下此定论:“鲜矣仁!”

孔子对花言巧语一向缺乏好感,他曾说过“巧言乱德”。有人认为仲弓有仁德却没有口才时,孔子对好口才也作出了批评:“靠能言善辩与人交流,常常被人讨厌。”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公冶长第五)

“诚于中,形于外”,因为内心不仁,故而花言巧语、虚情假意。因此,为仁之道首先在于“诚意”,即不自欺欺人,保持内心之真诚,意诚则仁心生。

“仁由心生”,可是我们的心往往会受到外界的影响,而偏移仁爱,所以,要保持一颗仁心,还需要注意一些要点:

一、环境之影响;

环境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昔日孟母三迁而成就亚圣孟子,可见环境的重要性。孔子认为要修好一颗仁心,也必须关注到环境。他认为居住的地方必须要有仁德,选择居住之所不考虑仁德,实在是不智慧的。

“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里仁第四)

二、亲近仁爱之人;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倘若能在年少之时找到一位人生榜样,便足以活出不一样的人生。孔子自身便是以周公为榜样,致力于成为圣贤。因此,孔子告诫世人:年少之时多多亲近有仁德的人。

“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第一)

三、与能够促进自身仁德的人交友;

“方以类聚,物以群分”(《系辞》)。评价一个人,只要评价他身边的友人便可知之十有八九。多少人因为交友不慎而误入歧途,相反,也有许多人因获得“益友”而使人生得以改写,正因如此,孔子提出了“益者三友,损者三友”:

“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季氏第十六)

故而,在子贡请教如何使自身拥有仁德时,孔子教其以仁人志士为友: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卫灵公第十五)

曾参得到了老师之真传,强调朋友之间应该能够互相促进仁德的提升:

“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颜渊第十二)

以上三点可使仁心避免遭到不良之影响,亦可以使仁心之修炼更为纯粹,而达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第四)

如此,便已为“仁人”了。——倘若心中有“仁”,便是时刻“为仁”。孔子晚年已完全具备仁心,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为仁”: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述而第七)

“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云尔已矣。”(述而第七)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为之不厌”乃是修己,“诲人不倦”即是“成人”。在周游列国经历了政场失意之后,孔子找到了一种更符合“修己安人”的生存方式:教化人民。具体的做法是:删《诗经》、撰《易传》、着《春秋》等。孔子对于着《春秋》一事颇为自得,曾自我评价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可见孔子之志乃是在于闻名于后世,教化于后世。

由此可知,世人皆可成为仁人,只要怀有一颗仁心,以“修己安人”为人生之准则,长期以往,坚持不懈,最终必可成仁人。

三、仁为君子立身之本

《论语》是一部君子学,而其最为核心的思想便是“仁”,这就意味着“君子”与“仁”之间有着千丝万缕之关系。

前文已阐述“仁”由两部分构成:“修己”与“安人”。而“修己安人”正是孔子在回答子路何为君子时的答案。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宪问第十四)

君子分为三种:贤人,“修己以敬”之人;仁人,“修己以安人”之人;圣人,“修己以安百姓”之人。圣人,何其之远?连尧舜都无法做到,何况我等凡夫俗子?贤人,独善其身,好则好哉,可惜于世无益、于他人无益,只能视为君子之底线。惟有仁人,不高不低,既“修己”又“安人”,可谓君子之得当。

由此看来,“仁”可谓“君子”立身之本。孔子亦以为“仁”为“君子”立身之本,他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卫灵公第十五)——君子绝不可默默无闻活一生,必定要“称名于世”。然而,君子应该靠什么“称名于世”呢?

“富与贵,是人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第四)

能让君子称名于世的惟有“仁”,失去了“仁”,君子便无所谓“成名”可言。

除此之外,《论语》中论及“君子”时,与“仁”有着高度之相似性,这些相似性时常可见,例如: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里仁第四)“仁者,其言也訒。”(颜渊第十二)。“讷于言”即为“言訒”;

孔子夸奖子产时说:“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公冶长第五)子产所拥有的君子四道不正是“修己”与“安人”吗?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颜渊第十二)不正是“仁者爱人”吗?

诸如此类,于整部《论语》中随处可见,此处不再一一列举。一言以蔽之,“仁”乃是“君子”之立身之本。

“仁”为君子立身之本,既为立身之本,那就意味着某种约束性,意味着需要放弃诸多不当之言行。——“仁”意味着人生之准则,遵循于这些准则,可谓“仁”,背离了这些准则,则不可谓“仁”。那么,“仁”意味着那些准则?

概言之,“仁”意味着五项准则:一曰孝悌;二曰循礼;三曰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四曰亲仁;五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

一、孝悌;

孝悌者,“仁”之本也,乃是“为仁”之始,不孝悌者,无以为仁。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第一)

《大学》曰:“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孝敬父母、敬重兄长之人,自然不会犯上,更不会作乱。故此,孝悌乃是君子为仁之根本,君子不能以孝悌立身,便无所谓“仁”了。“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没有了孝悌,“仁”从何而来?

孝悌乃是为仁的第一项准则。一个人倘若连孝悌都无法做到,自然就无法成为君子,亦不足以为“仁”。

关于孝悌,之后将有专文阐述,此处一笔带过。

二、循礼;

“仁”与“礼”可谓相辅相成,细究之,则“仁”为本而“礼”为表,没有“仁”,就无所谓“礼”,“人而不仁,如礼何?”(八佾第三)反之,一个人言行不符合于“礼”,就无法被视作为“仁人”。——循不循礼是一个人是否“仁”的标志,也可以说“循礼”乃是“为仁”之准则。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颜渊第十二)

为仁,必定要“克己复礼”,必定要做到四个“非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我们所在的是一个礼仪之邦,循礼是为人必备之美德,故而,一言一行都必须遵循于“礼”,违背了“礼”,必定难以立足于社会之中。故而,孔子说: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第八)

“不知礼,无以立也。”(尧曰第二十)

人之“立”,离不得“礼”,君子之“立”,更是不能离开这一个“礼”字。

三、己立立人,己达达人;

前面说过,“成人”乃是“仁”之核心,不能“成人”不足以为“仁”,正源于此,孔子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第六)孔子还说:“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颜渊第十二)所谓“美”,乃是“立”与“达”也。那么,如何方可“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与“成人之美”?

这关系到一个为“仁”之要点:“推己及人”,“推己及人”之基础在于换位思考——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授予人”,如此,自然可“己立立人,己达达人”而“成人之美”。

四、亲仁;

所谓“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要成为仁人,就必须亲近仁人。这亦是孔子反复强调之关键点:

“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第一)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卫灵公第十五)

不亲近仁人,又何以成仁人?故而,要为仁,就必须与仁人相处,“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里仁第四)

五、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

要为仁人,自非易事。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第七)然而,我们必须认识到孔子抵达这一步亦是付出甚多努力和辛苦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述而第七),不如此,又何以为仁人?

故而,子夏说:“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子张第十九)

不“博学笃志”,不“切问近思”,何以至“仁”?谁欲“仁”,谁必“博学而笃志,且文而近思”。

孝悌、循礼、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亲仁、博学而笃志,切问而深思,谁履行了这五点,谁便已是仁人。然而,为仁不易,守仁更不易,多少仁人志士,因一时之误而酿成悔恨。故而,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生以成仁。”(卫灵公第十五)——较之“仁”,生命亦是轻的,宁付性命,也不违仁,这才是真正的仁者!这一点正是孔子始终坚持之原则: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泰伯第八)

不以身事“无道”,乃是“知止”,也即“无求生以害仁”,即便是饿死也无所遗憾,这一点在另一章中展现得更为清晰: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述而第七)

伯夷、叔齐以周武王以臣反商为不仁,故而不食周粮,相携隐居首阳山,采薇而食,最终饿死荒野。孔子认为他们是“贤人”,“求仁而得仁”,死“又何怨”?孔子的意思很明确:卫君无道,不愿出仕,即便是饿死也没有怨恨。

“仁”为君子立身之本,欲为君子者,当深思并践行以上之要则,否则,无以为“仁”,亦无以为君子。

四、仁者罕见

尽管“仁”为《论语》之要义,然为孔子所许以“仁人”者寥寥无几。于孔门之弟子,孔子更是吝啬这个“仁”字。从而导致后人评说亦复如是,孔子弟子三千,中有七十二贤人,却无一仁人。由此,可见“仁人”之难为。当然,如此定论或许有许些牵强,毕竟孔门尚有颜回安贫而乐道,可以使自身的那颗心“三月不违仁”,即便不是“仁人”,亦已近是“仁人”。另亦有子张,为曾参所誉为“仁人”:

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子张第十九)

为何孔子不轻易许诺“仁”于他人?也许反思以下这些章节,会有一些收获: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公冶长第五)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公冶长第五)

孔子的一句“不知其仁”,意味着子路、冉求、公孙赤三位弟子都还不能算是“仁人”,然而,对于三位弟子之能力,孔子丝毫亦不曾怀疑,甚至语气肯定,子路可为千乘之国的管理者,冉求可为千室之邑、百乘之家的总管,而公孙赤则可与宾客谈判与朝堂之上。由此,可见,子路、冉求、公孙赤三人皆非泛泛之辈,都拥有一技之长。然而,为何不“仁”呢?究其原因,也许只有一个,那便是子路、冉求、公孙赤三人可做到“己立”,却没有做到“立人”,也即他们只做到了“仁”的一小半。

同样,子文与崔子亦是如此,做到了忠与清,然而没有做到“立人”与“达人”。故此,孔子不愿以他们为“仁人”。

与此相反,管仲“器小”“不俭”“不知礼”,却因利民而被孔子赞誉为“仁人”: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八佾第三)

子路曰:“桓公弑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宪问第十四)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弑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宪问第十四)

由此可见,于孔子看来,“立人”“达人”远比“己立”、“己达”来得要紧,“仁人”必为“立人”、“达人”者。当然,亦有未及“立人”“达人”之功而被孔子誉为“仁人”之人:

微子去之,  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微子第十八)

缘何此三人可为“仁人”?缘由极其简单:三人为了“仁”而宁愿付出性命,可谓“杀身成仁”者是也。

管仲、微子、  子、比干,加上颜渊,整部《论语》中,孔子许以“仁”之人仅五位,可见仁者极为罕见。为何仁者罕见?究其根本,乃是多数人脱不开内心深处的一个“私”字,在“仁”的五项准则与自身的“私心”发生矛盾时,往往舍弃了“仁”而选择了“私”,别说他人,即便是孔门弟子亦是如此,例如宰我。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鐕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道,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阳货第十七)

宁愿牺牲孝心而不愿放弃享乐,这便是宰我之私。对于这样的人,孔子亦无良策,只能感慨:“予之不仁也!”

欲成“仁人”,首要在于去除私念,私念若去,定可以“立人”“达人”为人生之志,如此,已近乎“仁人”了。而这正是我等应努力而为之之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