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天王“玩”诗记
一个平日生活境遇并不怎么样的升斗小民,突然遭遇纸醉金迷的生活,要把持住自己,的确需要定力;一个平日生活境遇并不怎么样的私塾教师,有朝一日做了天王,要把持住自己,更是难乎其难也。
太平天国的皇帝、天王洪秀全,自称是上帝的第二个儿子,称上帝为天父,耶稣为天兄。从1851年金田起义到1853年定都南京,短短三年时间,便风卷残云般占领大半个中国,迅即龙袍加身,成为太平天国的“万岁”了。
金殿登基,腐败伊始。洪天王为自己建造了方圆数十里的巍巍天王府,并亲自撰联:“众诸侯,自西自东自南自北。予一人,乃圣乃神乃武乃文。”还写了府门外的告示:“大小众臣工,到此止行踪。有诏方准进,否则云雪中(即杀头)。”他把自己当作是文武全才的圣人神人,臣民不得随意接近他这个真龙天子。他吃饭时,鼓声、钹声、锣声与炮声交响。临朝时,他头戴重八斤的纯金王冠,脖颈上挂着重八斤的金项链,身穿缀着纯金纽扣的绣金龙袍,活脱脱像个捡了横财十万贯的暴发户,由内宫升大殿。他乘坐的是名叫“圣龙车”的金车,让宫女手牵而走,出宫坐六十四人抬的大轿,有千人组成的仪仗队,臣民伏地三呼万岁。这种阵仗,何其威风,就是当年的齐天大圣孙悟空,也只能望其项背了。
在十一年南京城天王府称朕期间,洪秀全不务正业,仅仅颁发过25篇诏书,但却喜欢“玩”诗,写下了500余首诗,并出版了诗集。他很有创作冲动,早在筹划创立拜上帝的宗教时,就写了不少诗,他早期的诗有几首很著名,如:
《述志诗》: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 眼通西北江山外,声振东南日月边。
展爪似嫌云路小,腾身何怕汉程偏。 风雷鼓舞三千浪,易象飞龙定在天。
《吟剑诗》: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为家共饮和。 擒尽妖邪扫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
东西南北敦皇极,日月星辰奏凯歌。 虎啸龙吟光世界,太平一平乐如何。
这二首诗可说是洪秀全诗的代表作,写得很有气势,既体现造反精神,也显示帝王气象,有人对这几首诗是否出自洪秀全之手有疑虑。
洪秀全在领导起义之后,其谕旨诏令中往往有诗句,如在1852年春永安突围时,天王的诏令这样写:
“ 通军男将女将,千祈尊天令,欢喜踊跃,坚耐威武,放胆诛妖。任那妖魔千万算,难走天父真手段。江山六日尚造成,各信魂爷为好汉。高天差尔诛妖魔,天父天兄时顾看。男将女将尽持刀,现身着衣仅替换。同心放胆同杀妖,金宝包袱在所缓。脱尽凡情顶高天,金砖金屋光焕焕。高天享福极威风,最小最卑尽绸缎。男着龙袍女插花,各做忠臣劳马汗。钦此!”
中国历史从秦汉以迄,皇帝的诏书、谕旨从来就不用诗,但太平天国将士多数不识字,洪秀全这种别开生面的圣旨,容易记忆背诵,对多数将士都不识字的太平军来说,也许更为适合。遗憾的是,在目前存世的洪秀全的诗中,有气势的诗所占比例非常有限,大量的却是思想性和艺术性都不高的作品。
在进入天京后的前三个年头,洪秀全诗兴奔涌,两三天就能“创作”出一首新诗。尤为可怕的是,这个时候的洪天王,连自己姓什么恐怕也忘了,他把“玩”写诗与“玩”政治统一起来,“创造性”地把诗当作强化精神控制、进行造神运动的工具。
1857年,洪秀全“旨准颁行”太平天国官书《天父诗》。这是些什么样的诗呢?十分俗俚,十分浅白,且杀气弥漫,譬如“天兄耶稣曰:右眼惑尔,则挖尔右眼。左眼惑尔,则挖尔左眼。宁双眼上天堂,好过双眼落地狱千万倍也”,又如“当食就要像食样,当睡就要像睡样。万样遵旨要像样,天父专诛带歪样”。他是最高领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鸟向晓兮必如我,太平天子事事可;身照金鸟灾尽消,龙虎将军都辅佐”。他通过诗来给太平天国军民制定“行动指南”。
洪秀全还把“玩”写诗和“玩”女人也统一了起来。
洪秀全的妻妾究竟有多少?史书上说,洪秀全的王后下设爱娘、嬉娘、妙女、姣女等16个名位共208人,还有24个王妃下辖姹女、元女等七个名位共960人,两者一共1169人,这些统称作妃嫔的女人,都是要跟洪秀全睡的。还有1200名女官服侍在洪秀全身边,总计起来,终日莺莺燕燕围聚在洪秀全身边的天国精选绝代佳人合共有2300人。
在长达11年天王府的生活中,洪天王终日扎在繁华深邃的府中,专门管理他烦乱的后宫事物。在他那多达500首的御制宫廷诗里,记录的大多是“虐女诗”:
洪诗写道:“洗衣穿袍梳理发,疏通扎好解主烦;主发尊严高正贵,永远威风坐江山。”这是规定女人们为他穿衣、洗脸、梳头的诗。
洪诗写道:“朝朝穿袍钟鑼响,响开钟鑼尽朝阳;后殿此时齐欢拜,前殿门开来接光。”这是规定女人们要参拜洪天王。
洪诗写道:“苑内游行真快活,百鸟作乐和车声。”这是写女人们拉着他的“圣龙车”陪他到花园游玩的观感;“捧茶不正难企高,拿涎不正难轻饶!”,这是强调女人们要用标准姿势为之端茶递水。
洪诗写道:“尔想爷哥夫主惜,好心遵旨就会惜。今朝遵旨今朝惜,永远遵旨永远惜。”这是洪天王以皇恩的面子给宫女们划定一个行为要范,即只要无条件地遵了他的意旨,便可以得到主子的“惜(疼爱)”。
洪诗写道:“当跪不跪罪该分,跪要虔诚耳宜闻。当求不求是冒渎,求要停声旨当遵”。 这里,洪天子以狱吏的颜色给宫女们真颜色,单说一个“跪”字,在腿膝弯曲之时,精神和容颜尤须跪出个喜悦来。
当了皇帝的洪秀全,渐渐地嫌弃那些跟他曾经出生入死的女人了。他写诗怒斥她们说话太大声:“娇娥美女娇声贵,因何似狗吠城边?”他又为那些可怜的女人们定下严酷的“十该打”:“服侍不虔诚一该打,硬颈不听教二该打,起眼看夫主三该打,问王不虔诚四该打,躁气不纯净五该打,说话极大声六该打,有嘴不应声七该打,面情不欢喜八该打,眼左望右望九该打,讲话不悠然十该打”。就连女人们的眼睛要如何看他,洪天王也有诗规定:“看主单准看到肩,最好道理看胸前,一个大胆看眼上,怠慢尔王怠慢天。”这种规定,真是奇哉怪也!
对于女人们受到的责罚,即使冤枉也不准辩解,否则要加倍责罚:“打开知错是单重,打不知错是双重;单重打过罪消融,双重雪下罪难容!”“雪下”是杀头,对于敢于顶撞洪秀全的女人,有人居然被五马分尸。
看洪秀全后期的诗,哪里还有帝王的气度? 有人据此评价说, 一个政权的领袖,扎进女人堆里显示自己的淫威之才华,换得狗屁不通的一筐子臭诗。其人将他及天国的革命性以此等的诗作注释,乃一个亘古未有的幽默史话。
把这样的诗印刷出版,向天下公布,无异是以鄙俗的诗句,为自己和“天父”树立了一个相当负面的文化形象。一个读书人,可以钦佩吟唱“手持三尺定山河”的开国之君,但很难敬重写出“苑内游行真快活”的草头王。
太平天国作为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农民起义,但参加起义的地位较高、学问较好的读书人却非常少,有举人以上功名者宁可效忠少数民族的朝廷也不愿意投奔太平天国。为什么会如此,恐怕一言难尽,但太平天国文化政策的败笔太多,例如《天父诗》的出台,无疑是其中重要的原因。而天王只擅“虐女诗”的特长,也赖此使我们看出了一个历史的怪物,只可叹却苦了御诗下的女性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