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虽无信仰,但会经常相信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一直到今天为止,比如说我本人,你要我信一个上帝,是不可能的。但是你要我信一个气功大师,却很有可能。

比如说我的病治好了,那我信,确实灵验呀。信仰物质的东西胜于信仰精神的东西,即使是信仰精神的东西,也必须是物质化了的精神,这就是中国人的信仰。

比如说,气功大师就是讲“气”,“气”是什么呢?“气”就是一种物质化了的精神。他好像要你意念、意守,但是要你去想,你内心有一股气在那里运行,精神被物质化了,被当作物质来处理了。

所以我们今天为我们没有信仰而感到可悲,其实这并不是因为我们原来有信仰,今天失落了,而是因为我们发现了我们的真相,我们没有信仰。

我们为什么没有信仰?因为我们没有独立的个人,我们的个人没有独立起来。没有独立的人格,没有内心独立的精神生活和精神的需要。

没有独立人格是因为我们从小生活在群体之中,我们的意识还没有从群体中分离出来,我们还处于群体意识之中,这不是从今天开始的,从来如此。

中国人很讲情感,动不动就是伤害了我们的感情,这就是很不讲理了。也不讲逻辑,只讲情感,但是这种情感是规定好了的,特别是被儒家所规定好了的。

儒家按照什么规定好了的呢?按照名分,按照礼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地君亲师,三纲五常,在这些基础上面才有情感。

    所以中国人的情感很怪的,中国人很讲情感,但是往往做一些违背自然情感的事情,就因为中国人的情感是规定好了的。情感这个东西本来是不能规定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但是中国人很聪明,他能够一开始就把情感规定好,你是他的儿子你就肯定应该对他孝,就有对父母的爱,那是天经地义的。如果没有的话,你就大逆不道,就是“畜牲”。

当然大多数人都爱自己的父母,但是事实上不见得每个人如此,有的人恨自己的父母。你要考察他具体的情况,他为什么会恨,是不是这种恨也是自然的呢?但是儒家把这个路堵死了,「他是你的父母,你就应该爱」(好流氓的中国式逻辑)。

他跟你有杀父之仇,那你就应该报仇。所以有的人由杀父的凶手收养了,长到了二十多岁,他突然发现了真相,他的养父就是他的仇人,那几十年的感情一下子就崩溃了,马上就可以拿刀就把养父杀了。

你也不知道他杀你的父亲是为了什么,不知道你的父亲到底该不该杀。没有道德感,没有正义感,完全是一种血缘关系决定自己的情感。

    所以,中国人强调的情感实际上是一种名分的情感,而不是真正的自然情感。看起来中国人很重情感,但是往往表现出根本不把情感当回事,并不尊重真正的情感,只是在道义上把情感限定在应当怎么怎么样这个范围之内。

血缘情感实际上是把人的群体联系在一起的一种不可缺少的粘合剂。我们这个民族就是靠这种东西凝聚起来的。

我们说这是一种“凝聚力”,我们对这个民族有情感,对我们出生的国家或者是故乡有一种留恋,这就是把我们粘合在一起的东西。

而信仰一个外在的东西,那个外在的东西其实就是我心,所以我信仰它其实就是信仰我自己。「既然我只信仰我自己,那么归根到底什么都不信了」。

所以中国的造神运动的秘密就在这里,为什么那么容易造神呢?他的思想你不知道,你就以为很神了,你认为他很高,其实他也许并不高。但是你不了解,你就认为他的思想很高,高到你不配去了解,所以就造成神了。

造成神了,那你就不能反对了,圣人是不能反对的。我说圣人千好万好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他是不能反对的,也不能商榷。因为你反对他,你就不是反对他个人了,你是反对天道了,因为他代表天道。

所以,圣人经常体现出一种伪善,即用卑鄙的手段去达到高尚的目的,这就是伪善。 伪善有两种,一种是用卑鄙的手段达到高尚的目的,一种是用体面的手段达到不体面的目的。

前者是圣人的伪善,后者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看得很多了,我们讲礼,讲名分,要靠送礼来联络感情。送礼是干什么呢?送礼就是面子,面子就是伪善。面子是值钱的,面子不仅仅是一种精神上的东西。

当然有的人仅仅为了面子,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是在我们日常生活中间,相互之间的送礼,礼尚往来,这样一些面子,其实都是有它的具体的目的。

    你今天提一瓶酒,拿一条烟,去送一个处长或者是科长,他绝对不会认为你这仅仅是为了礼,为了对他表示好感。

所以真正的目的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是不能说出来的,你一说出来,那就变味了。

这种“礼尚往来”是一种群体精神的体现,就是说我个人为了维持自己的一般日常生活,哪怕是很小一点点的事情,我都要跑关系。

    一个人在社会上为了维持自己的起码的生活,都必须要跑关系,他有本事,但是不跑关系,这个本事就根本发挥不出来,就不能靠自己的本事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这就是群体精神对个体意识的束缚,对个体独立性的束缚。

群体意识中国人并摆脱不了,为什么呢?因为它可以带来很多好处,我们就用不着超越,到彼岸去寻求安慰了,我们在群体中就可以解决,就可以得到安慰。

有的人没有得到安慰,一辈子孤独,被人打击,最后含冤而死,但是死的时候,他也有一个安慰:后人会给我昭雪,给我平反。他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上面,还是群体。

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照汗青就是照耀历史,历史就是群体,包括下一代人,后世的人。我在这个里头可以找到安慰。

屈原也是这样,屈原投河而死,但是他的《离骚》也好,《天问》也好,所有的诗文,里面贯穿着一个主题,就是为自己辩白,为自己洗刷。

    我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的心如何如何纯洁,我对楚王如何如何忠心耿耿,我的气质如何高雅,我的趣味如何高尚,我想的问题都是多么高深,多么玄妙,等等,都是这些东西。就是希望他的这些东西留下来以后,能够在群体中得到共鸣。


他并没有超越的东西,没有真正超世俗的东西,因为在群体里面他可以找到到精神的安慰。我们后来世世代代的人都来纪念屈原,这就树立了一个榜样,凡是当人不得意的时候,他就想到,我就是屈原了。

所以中国人为什么没有真正的信仰,是归结为没有这个需要,他在群体里面可以找到他在精神上的平衡。而之所以可以达到平衡,是因为他个人没有独立出来,个体意识还沉睡在群体意识之中。

而当他觉得群体整个都坏了的时候,他自己也不可能不坏。人家都捞好处,我不捞白不捞,不捞不能达到平衡,捞了才平衡。所以腐败也是一种“从众心理”,即群体意识。

    中国人不但个体没有独立,而且事到如今即使我们有一种独立的个体,好像也没有信仰的需要。比如说鲁迅,鲁迅的个体应该算是独立了,他认为中国的事情“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必须把个人独立起来,所以鲁迅精神代表一种个体独立精神。

中国人虽然今天没有真正信仰的可能,但是另外一种可能却随时伴随着我们,就是不断地有迷信、巫术和自然宗教在纠缠我们。

我们虽然是“唯物主义者”,但是我们经常相信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经常是一不留神,我们就走进迷信里面去了,走进巫术里面去了,这个是每个中国人恐怕都很有可能的。

再一个就是实用主义,实用主义的伪信仰也时时刻刻纠缠着我们。个人崇拜,把世俗的某个人当作神来崇拜,把一个活着的人当作神来膜拜,这在中国是很容易的。

比如,那个叫众多名人明星纳头便拜的“神人”王林。

Via:《慧田哲学原载邓晓芒<中国人为什么没有真正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