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注】
闻名遐尔的科大少年班从1978年3月(8日)创立到2005年7月(24日)已走过了一万个日日夜夜。当初的少年大学生,今天都已是人到中年。在部分同学的倡议下,78年入学的一二期少年班(因后来都是78级本科生,故统称为78级少年班)于2005年7月初重新聚会于合肥。作者从一个聚会参加者的角度记叙了此次大聚会的过程。
一
一万天----这是什么概念?让我们相信宇宙的年龄是137亿年,地球的年龄是46亿年,那么,一万天相当于宇宙年龄的5亿分之一,地球年龄的1.7亿分之一: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的时间增量。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一万天却如此之多,如此之重要。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一万天?你能有三个,但很难有完整的第四个。是啊,一万天意味着27.397年!
27年前,1978年,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经过特殊的挑选,从全国20多个省份,聚拢到了合肥,来到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当时的中国,刚刚走出了十年寒冬,冰消雪溶,万物复苏,春天就要来了。我们的老校长,以其诗人的敏感,发出这样的呼唤:“科学的春天就要到了,让我们拥抱这个春天吧!”
在这样一个春天里,科学,赛先生,再一次走向神坛。全国人民的目光都注视着这个神秘的殿堂,甚至在冬日的严寒中,这里也曾为我们带来导弹、原子弹和人造卫星,现在春天到了,它自然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甚至是我们所需要的一切!是啊,一年的阳谋,两年的跃进,三年的饥荒,十年的动乱…我们的民族在一种非理性的狂热中已经失去了太多,我们急切需要恢复理性,我们需要理性的救治,而科学,做为理性思维的最高权威乃至标准,自然而然,成了一个时代的拯救者。
赛先生的头上现出一轮神圣的光环,当伟大领袖万岁之后,人们有什么理由不成为赛先生的信徒呢?人们有什么理由不把他们最好孩子奉献给科学呢?
一个民族的仰望和期待聚焦于科学的殿堂,十亿人的目光在急切搜索着。人们注视着殿堂内神秘的人们,人们需要新英雄,新的偶像,以便承载他们虔诚的企盼和信心。于是,人们注意到一个囊中羞涩,蜷缩在六平米陋室中终日演算的怪人,他常因过度思考而撞到树干。人们发现他是一个伟大的数学家,真正的英雄,他正在摘取的,是数学皇冠上的明珠。人们也发现了一小群具有惊人才智的少年,他们虽然只有十二、三岁,却表现了超常的禀赋和智力。这不正是古之所谓“神童”吗?所不同的是,这些孩子表现的,不仅是诗才,而且还有不可思议的数学及逻辑才能。在他们的身上,人们看到了更大的希望----希望总是指向未来的。他们当然属于科学,而且,他们一步入科学的殿堂,就理应成为偶像级的人物。
应该把他们聚集到一起,而且,还应该聚拢更多。最合适的地方,就是中国科学院直属的顶尖学府----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这就有了科大少年班----一个世人瞩目的班级,它是如此特别,如此耀眼,不夸张地说,全国任何地方的最聪明的孩子都会以进入这个班级为骄傲的。让我们想象一下当时这个班级的选择范围:古人形容精挑细选,是说“百里挑一”。十多亿的人口,70岁的人均寿命,当时处于12到15岁年龄段的孩子应该有八九千万,从这里,在1978年,以特别的考题和面试,挑出了一期二期一共88个孩子。这是何等量级的遴选?
这因此,在这个班级,也产生了类似核反应的压力。而他们,那些小小肩膀的主人,只是些未谙世事的孩子,最小的一位还戴着红领巾。他们过早地承受了这一切----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但是,他们也因此幸运地聚集到了一起,来到合肥,带着江东父老给予的光荣,也带着少年绚丽的梦想。
二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徐志摩,康桥“柔波”中的“水草”,曾未卜先知,反演了这个过程。22年前,我们轻轻地走了,从科学的神坛走下,进入平凡的世界,艰难地尝试着做一个平常人。22年后,我们又轻轻地来了,再一次聚集到合肥,带着一颗平常心。当年的孩子,如今已经为人父母,人到中年。当年我们来自中国的二十多个省,今天,我们却分布于全球四个大洲。88个“神童”,留下了88行曲折的脚印,88条奇妙的轨迹。这些轨迹中的一半又一次相交于同一个地点,同一时间----这就是我们的聚会。生命真是一个奇迹!当年朝夕相处的我们,到了今天,若论原子分子,早已更新代谢,无一存留。但是,27年后,我们的记忆犹在,音容犹在,话语犹在,心灵犹在。这无法称重、测量的一切,竟然保存得如此之好,如此鲜活!心灵的一切仿佛能跨越时间,有如跨越溪流,进入某种神秘的寂静。
聚会的地点在科大东区专家楼,老校门的东侧,眼镜湖边,离当年的教学主楼(如今称为教学一楼的)只有百步之遥。
王永来了,先于我们所有人,时间不可考,这些天他进进出出,已不知从何算起。王永在科大,他是这次聚会的主要发起人之一,整个活动中最辛苦的人。近水楼台,他既帮我们看守老窝,所以也最先忙活,连他的夫人也来帮忙。会议的主要文件都是他起草的,日程安排、联系会场、制作礼品、雕塑设计、邮件往来…林林总总,都是他的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席不暇暖,脚不着地。会务繁杂,连王教授的学生们也不得闲,迎来送往,登记带路、灯光音响…真是忙坏了这帮年轻的硕士博士们。杀鸡牛刀,不得已而为之,我们的师弟师妹们倒是任劳任怨。
先来的人中还有谢彦波和周逸峰,他们也在科大,谢彦波在四系,周逸峰在八系。谢彦波是我们的小老弟,在一期的入学登记册上,有五六个孩子的后面标了一个“团”字,唯独谢彦波的后面标着“少”,那意思是少先队!今天的谢彦波已经当爸爸了,又是教授,样子比当年老成多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显小,偶尔楞你一眼,让你一下想起当年挂着红领巾的眼神。他这两天挺忙,等他一抽出空来,就赶紧找王永,等待分配任务。他的第一个任务是接人:林承典和刘剑岚要到了。我们中最小的弟兄也要尽一份地主之谊。
周逸峰是大堂总指挥,兼管票务和游览。这个当年的腼腆娃娃站在签到台和总台之间,往来协调,调兵遣将,很有点样子。周逸峰说,他恐怕是我们同学中最稳定的,从毕业起,除了出去念书的时间,他一直在同一个实验室,从硕士生一直做到实验室老板。周逸峰的研究方向是视神经,包括弱视、斜视和视神经衰老。
不一会儿,运筹帷幄的人来了:那就是清华紫光的郭总裁,郭元林同志。虽然没看见正式下文,郭元林显然是这次聚会的总指挥,为了保证会议的基本运力,郭总甚至在合肥本地调来了一部宝马车。和当年参加数学竞赛的那个山西娃相比,郭元林深沉了许多。商场上的风风雨雨在他的脸上似乎也留下了痕迹:两个眼睛意味深长地眯缝着,嘴角不无深意地往上一瞥,似笑非笑,任何人看到这样的表情都得琢磨半天。也许是在北京呆久了,郭元林带上了明显的京腔,也学会了那种地道的北京幽默,只要桌上没摆醋,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他是个老北京呢!
彭兴还是一个活雷锋----我的意思是说:他还是那么地道的一个东北人----虽然他已经搬到珠海住了很久。稍有变化的地方是头发,有些花白,但挺匀称。彭兴是这次会议的后勤部长,专门负责调车、买单和收钱。彭兴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后勤,最后一天晚饭,他拿了张单子,一个一个同学问过去,落实离开的时间,再琢磨能不能调车。在外地同学中,他最后一批走,掩护大部队撤退。他带来的Canon相机着实吓了我们一跳:它的个头儿足有通常专业相机的两倍!太专业了。我心说这哥们儿是不是改行做摄影了?一打听,原来,彭兴在珠海佳能,就是生产相机的地儿,种瓜得瓜,能不专业嘛?
汪老师是29号到的。做为一期二期少年班的班主任,汪老师是这次聚会的倡导者,她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精神纽带。八十多号人,谁都有可能把个把同学忘了,但是,就算我们忘掉了自己的同桌,我想每个少年班的孩子都不会忘记敬爱的班主任汪惠迪老师。直到今天,只要我闭上眼睛,回到当年的记忆中,我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汪老师说话时的表情甚至手势,她的声音曾经给了我那样的安慰,以至于到了今天,我还是把它与妈妈的声音放到一起的。是啊,那时的我们多小啊!那么早就离开了父母,虽然自己没有察觉,但幼小的心灵自然而然地就会寻求母爱。汪老师是我曾经见过的最好的班主任,她的角色与其说是老师,不如说是母亲。面对这样一群早慧而敏感的孩子,她以一种本能的母爱温暖着我们,象一个妈妈一样,关心着我们中的每一个。后来我自己当了老师,才逐渐理解:其实,老师和老师的本质区别,并不在知识,乃是在爱心。等我当了父亲,以父亲的眼光注视着每一个孩子时,我才真正理解了汪老师对我们的爱,一种无私、无条件的爱。这种无私的爱曾经怎样地温暖着我们!这种无条件的爱对我们的身心健康又是何等重要!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一袋奶粉,就在少年班,汪老师送我的,说是让我注意营养。我平生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我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表达,只记得自己好像很乖很乖地点了点头。我的词汇无法描述这件事的影响,这么小的事,汪老师自己也许都忘记了,但是,它是如此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深处,到今天,它已然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汪老师有点老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些许印记,也刻上了更多的慈祥。我本以为,22年后,我见到了汪老师,会说许多的话,但等我真的站在汪老师面前,我才发现语言原来是如此无力,甚至多余。第二天晚饭时,我去给汪老师敬酒,受李剑芒的委托,我代表李剑芒,当然还有我自己,给汪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
与禀赋,也深知每一个孩子的软弱与局限,她欣然接受这一切:我们一旦成了她的孩子,就永远是她的孩子。
是的,少年班,独一无二的团体,一个让人想起母亲的地方。对这样的团体,最适合的代词,就是“她”,最相似的形象,就是母亲。少年班,曾经是我们想妈妈的地方,也曾是我们得到过母爱的地方,如今,由于我们的成熟,她自己竟开始流溢出母爱的温暖。直到我们为人父母,历经沧桑,我们才真正领悟了父爱和母爱的深邃与厚重,才真正明白:那些与父爱母爱哪怕有些许相似的事物,是何等的宝贵!况且,这相似,一旦你真正意识到了,才会发现其中有着何等深刻的重合!
我愿意以一首献给我母亲的旧作结束这段小小的回忆,诗的名字叫“慈母古稀”:
假如时光倒转
重新回到我记忆的极限
我将失去自己的边界,与你合一
你的血液穿过我周身的细胞
如溪流穿过卵石,浆液穿过叶脉
我是你枝头鼓胀的新绿
从奥秘中开始
我的心脏还微小得无法跳动
你的脉搏是我血管里唯一的节拍
假如我失去语言
只剩下手势或哭泣
你将再一次
成为我仅有的倾听者
假如我失去思想,失去
甚至一切记忆
我仍会安静于你轻柔的抚摸
仍会在你宽容的怀抱里
张开饥饿的双唇
假如我失去一切
假如我被所有人抛弃
假如我一贫如洗,仿佛初生婴儿
假如我泪流满面,如不敢回家的孩子
你仍将接纳我----
你是土地
我是你深秋沉重的果实
到那一天,你将聚集你所有的温暖
再次唤醒我的生命
2005-7-13 福州
2005-7-21 订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