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Humanities)当下是个被误用被滥用的词汇,或者更具体说,成为了一种标签体系。当代都市人认定的“人文”,常常等同于文学、艺术等学科,以及可以跟这些学科领域内产生哪怕一点儿交集的经济概念,比方说设计美学、创意产业等等。而在层次稍高的一些学者看来,“人文”不能离开思想、思辨、哲学;这种说法从定性上不存在太大问题,但却大大缩小了“人文”的范畴,甚至很可能将之变异为玄之又玄的虚化概念,脱离人性与真实。
人文变成口号,文科也参照理工科以工具理性为纲、建立起了可直接量化的考察体系,这在我国内地的中学和大学教育中造成了严重后果。近几十年来,内地高中学生普遍厌恶文科,连带讨厌语文课和作文训练,在分班选择时更愿意投向理科,这要归结于中学课本编写者、高考考试命题者过度强调文科教育的知识性、工具性,而忽略了文科教育(语文、历史、政治课)的最重要属性——价值观教育、思辨能力培育。因而无论文科怎么变换教学方式和考试形式,都注定难以脱离填鸭式教育、考察考生机械记诵知识初级能力的套路。同样,即便是考入大学的文科高中毕业生,如果不是进入商科,也很难对文学、哲学等人文学科课程产生兴趣,更不要说理工科各类专业的学生了。
如今好些人喜欢说人文滋养,抓紧时间阅读被归于人文领域的经典书籍(有些政府单位也向职工乃至辖区民众推荐这些书籍,部分企业也有类似文化建设方面的举措安排),或者定期组织观看画展,还积极参加艺术活动。但让人疑惑的是,这些极费时间的个人选择或组织安排,既没有带来任何可见的直观作用(比如所谓的提升文化素养),也未必使我们变得更为充实。
实际上,今天的人们谈论的“人文”,从西方文明的角度看,是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逐渐演变的结果;而在中国、中华文化圈,也可以找到传延数千年的人文传统。“人文”,顾名思义是特别注重、特别突出人的价值和主体性的文化体系,如果偏离了“人”本身,无论是人文学科还是与之相关的文化、文艺形式,都可以说是或走偏或出界或越位的结果。
人文应注重“性灵”而非“欲望”,贴近世俗化。理解这项原则,可以借助柴静说过的一句名言“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来讨论。如果长夜痛哭发端于自省式的生命感悟,基于对自己心灵的聆听,当然要称作“性灵”,划入到人文的、价值观的体悟。但如果痛哭的人,是因为某项欲望未得到满足,因此陷入奢望与怨悔交织的心灵状态,那就要改而定义为执念,表现为物欲焦虑心态驱动的一种强迫症,恰恰就是导致“人”与“人文”分隔的障碍。
以上这些是笔者初读李欧梵《人文六讲》一书的浅陋心得。李欧梵这位生长于台湾、在香港和美国多所高校任教(现为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在内地也鼎鼎有名的文学和文化学者,将他在香港所做过的六篇人文演讲讲稿做了整理,并加上与讨论主题相关的补写文章,汇集为《人文六讲》。
这本书所谈的,是香港以及近年来经快速扩张发展起来的内地城市所共同面临的人文危机,也可以说是价值观危机。李欧梵在第一讲《序论:全球化下的人文危机》中就提到,城市化、全球化、知识的工具化体系化以及互联网时代便利的信息传播,在给人们带来诸多便利的同时,也进一步加大工具理性对人生活方式、内心自由的重压。他特意引用了19世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说过的一番话,现代性反映在我们每天过的日子,是“临时的、短暂的、瞬间即逝的”。时间看似重要,而今却早已沦为多进程任务奴役下的人记录进度的工具。对应的,人从城市化、全球化等变化中所获得的,是门类更多、程度更深的欲望满足,为此我们需要付出“性灵”、“心灵”乃至主体性丧失的代价。很显然,人文学科也好,文艺、文化表现形式也好,在这个只注重“今天”、“现时”而对历史和未来都不管不问的时代,悉数变成了产业,渐渐成为了加剧人“物化”、工具化的推手。
一个人自然不可能螳臂挡车,让当今发展趋势回流,但这也不意味着人文危机下,我们就一定不能回归“人文”的性灵本质。李欧梵建议人们要拿出时间聆听自己的日常生活和自己的心灵,在具备条件的情况下让生活变得慢下来,有意提升自己的读写能力并尝试将万事万物以文本的方式进行记录。
叙述人文学科百年来的兴衰史并阐释重构人文学科和素养的路径方法后,李欧梵分别讨论了小说、文学与电影、音乐与文化、建筑四个人文话题。李欧梵曾在多所高校担任文学教授,在他看来,近两百年前,文学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都是文人风雅之事或道德文章大业,后来才转变为专业学科;最近几十年来,文学课令人厌恶的成为了一门让学生只学会鉴赏文学作品方法而彻底失去文学创作能力、文学阅读热情的课程。他提倡文学重新实现“业余化”,摆脱工具理性主导的学科管理秩序。
而对于电影,李欧梵认为当代观众更需要视觉上的感官刺激,而不是对话的机灵或优雅,这就让此领域内“文学和文字的作用降低了,新一代的好莱坞电影…(大多)是影城或电视‘工匠出身’…没有文学背景或修养…电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视觉艺术”。他倡导人们重温经典名着和经典电影,从中去捕捉我们早已失去的性灵直觉。谈及音乐,他的建议则是重温古典音乐名作、重拾古典音乐传统,基于大量的聆听,再有意了解其背后的欧洲文化和历史。
李欧梵在《人文六讲》的最后一讲“田园大都会:人文建筑的愿景”中强调,全球化和急骤都市化以后,人的生活空间所剩无几,建筑设计应就此设法让人重新找到“呼吸的感觉”,构建人、建筑、大自然连为一气的系统,让城市有点田园的味道。
人文危机与心灵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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