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江夏


致江夏

江夏:

我六月底去了一趟怒江,到达靠近西藏和缅甸的一个叫做丙中洛的地方,那里被叫做人神共居的世外桃源。七月四号回到武汉。

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你给我寄来的书——谢谢你!看伯恩施坦的《农政变迁的阶级动力》的时候,因为他一再提到斯科特的《弱者的武器》,我又将它找出来看一遍。阅读过程中,联想起我在怒江看到和想到的一些东西。记录下来,和你交流一下。

从昆明到丙中洛要经过六库和贡山。昆明——六库镇(怒江怒族傈僳族自治州首府所在地),将近600公里,大体上是高速公路;六库镇——贡山县城,将近300公里,大体上是县级公路,水泥路,坡陡弯多路窄,多处塌方,落石时有发生;贡山县——丙中洛乡,45公里,大体上是乡级公路,路况要比上一段稍微差一些,泥石流,塌方,落石。最远到达的村子叫做秋那桶,从丙中洛乡过去有15公里,其中十多公里是水泥路,其余是石子路,路更窄坡度更大,有更多的塌方和落石。

我想到的几个问题可能对于社会学或者人类学,或者对于从事发展问题研究的你是有意义的。

就我的观察,怒江流域的经济社会和文化发展呈现非常明显的多样化立体化的特点,具有强烈的层次感。这种特点现在还非常非常鲜明。随着现代化和商品化的深入,一切都在变化中,而且变化会很迅速。相信不久的将来,我去过的最深处也会呈现现代的气象。商品化潮流之下,世界是平的。有的东西会在人们不经意间消失,而且一去不复返。想到这,有些焦虑。

就商品化或者文明的发展程度而言,六库与昆明之间不会有很大差别。这与交通或者自然条件有关。当然,差别也存在,也与交通和自然条件有关,还与行政地位有关。六库和贡山之间也有一些差别。作为县治所在的贡山,由于交通和自然条件,还保留一些古朴和原始,多样文化的东西。从贡山到丙中洛,差异更大一些。丙中洛更加原始和古朴,更加传统,现代化的色彩更加单薄一些。但是,你可以看到她在变化。也许每天都在变化。她自身的文化很脆弱。正在修建的从瑞丽到丙中洛的公路将会使这种变化加速。也将使她的传统更快消失。在丙中洛,我们已经看到酒吧和卡拉OK。当然,移动通讯设施在什么地方都有。

从丙中洛到秋那桶,差异非常明显。秋那桶更加偏僻,离现代文明更加遥远,她保持着更多传统和原始的东西,人们的观念和文化,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更加朴拙和落后。那里重要生产方式之一是畜牧(还有少量狩猎),他们的高山牧场在3500—4000米海拔之上,半个月上去一次给牛马喂盐。那里的人们比较自足,很少商品意识,很少进取观念。安于现状,乐天知命。对赚钱没有特别的兴趣。民风特别淳朴。但也很文明。大多数人家信奉天主教或者基督教或者藏传佛教。秋那桶村是我见过的最原始最传统最古朴的村落了。她也在变化和分化中。这种变化和分化可以切身感受得到。

一路上,我觉得那种经济文化的多样性层次性特别有意思。我觉得这种发展程度的差别与交通有着特别密切的关系。变化也与之有着紧密关联。我想如果在那里待一段时间的话是可以做出不错的研究的。而且,我觉得这些东西会有化石样本的意义。由于一切在迅速变化中,这些东西可能会很快消失。

那里的宗教也很有意思。多样化的宗教融洽相处,是一个奇特的文化现象。宗教对于社会文化的演进,对于文化和道德环境的解构和解构的意义,是值得深入探讨的话题。访谈中也了解到,这里的宗教也面临着商品化和现代化的冲击。我如果能像斯科特那样在一个地方呆上一两年,我想也可以做出像样的研究。可是,我可能不具备相应的条件。

我特别兴奋地跟你说这些,因为我相信你是能够理解的。一个做学问的人,一生当中能够写出一本像《江村经济》或者《弱者的武器》或者《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或者《金翼》或者《林村的故事》或者《秋那桶的经济》这样的著作,也就足够了。写那么多无趣的东西干什么呢?

2012-0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