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的香港校园,颇不宁静。香港中小学开展国民教育,引发广泛隐忧和反弹。较早前,九万香港市民在街头示威游行,抗议学生拿着标语:“我要思想自由,不要洗脑教育”、“妈妈说,迫小孩说谎的人是大坏蛋”。昨天,八千市民在港府外集会,强烈要求撤回国民教育科,一些激进人士为此静坐绝食。“洗脑”一词,在此间香港媒体和市民口中频频出现,让原本含情脉脉的国民教育,变得有些不光彩,添了几分“破帽遮颜过闹市”的尴尬。爱国主义的热脸,似乎贴到了香港市民的冷屁股。
国情教育的政治任务,香港市民不埋单。特区政府忙不迭地解释,安抚民意。政务司司长强调香港是表达自由的地方,任何一刻都没有想过请警方进场去清场。特首表态:是否撤回国民教育科商量空间很大,希冀缓解愈加对立紧绷的事态。
各路爱党爱国的专家为国民教育献计献策,在电视节目侃侃而谈,在纸媒网络妙笔生花。一贯爱党爱国的大公报,在此波汹涌的反国民教育游行示威中,以习惯性的敌我思维,研判态势,刊发《香港反国民教育中的国际因素》文章。归纳起来有三点:其一,反国民教育是茉莉花革命的新战场。美国发动茉莉花革命,输出美国民主政治模式,在中东和北非,一个一个合法政府倒台,群众上街,然后变天,美国相当顺手。但在香港却不顺利,反国民教育运动是不容错过的新机会;其二,美国传媒歪曲了事实,在全世界丑化中国,也丑化了香港特别行政区。反国民教育游行,获大量西方传媒报道,最起劲的就是平日老是妖魔化中国的美国传媒CNN;其三,反对派早有预谋。学生组织、教师组织、家长组织三箭齐发,矛头指向特区政府。总而言之,“是因为美国人的手伸得很长,又加上了国际的大气候,美国传媒的大力催谷,某些得到了美国好处的人,以为时机已经到了,所以急急跳了出来,作出了露出底细的表演。”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这是一句内地文革时期很流行的话。香港市民在反国民教育示威中,仅仅是扮演着东风、西风较劲的墙头草吗?浸润了百年民主自由思想、民主自由已经成为生活方式的香港市民,难道自己没有形成对国民教育的独立和理性判断?
一个不署名的“香港学者”,在媒体驳斥“洗脑论”:“我不认为香港这样一个言论自由、这么开放的社会,可以对其他人洗脑。”这样的观点,也合乎情理。但,如果进一步思考,就不难感悟这样的常识:能不能被洗脑,体现一个公民的民主素质;搞不搞洗脑,则体现一个社会的政治文明。
“国民教育”的核心是爱国主义,用官方语言表述,这是中华民族的光荣传统,是推动中国社会前进的巨大力量,是各族人民共同的精神支柱。封建社会标榜的“忠君报国”美德,在现代社会唾弃了“忠君”思想,但依然保持着“报国”价值观。即便在宣扬普世价值的西方国家,“报国”也是公民的崇高情怀,是国家倡导的价值取向。
西方国家对公民教育,同样十分给力。美国就是一个非常重视公民教育的国家,一贯重视采取多种形式进行公民教育。美国培育公民的使命就是为了增进公民理性与感情的特质,而这些特质是在立宪民主内维护合格政府所必不可少的。美国人认为,公民的品性、道德和公民的能力与特质,是一个自由社会幸福与否的决定性因素。法国的公民教育偏重法兰西民族优秀传统,突出法国各个历史时期的光辉成就,褒扬一切有别于他国的独特之处,培养法国人的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自尊心;韩国政府提出学校国民教育的中心目标,是培育“主导21世纪世界化、信息化时代的自律而又有创意的主体韩国人”。前几天,我随凤凰名博澳洲行,考察澳大利亚。在堪培拉的国会大厦、战争纪念馆和悉尼歌剧院,都可见一批批中小学生在老师带领下,愉快接受公民教育。
国民教育和公民教育,都是国际惯例,并非洪水猛兽。那为什么香港学生、老师及家长们对国民教育如此反感,乃至群起示威抗议呢?
其一,对国民教育与公民教育混为一谈,强烈不满。对从小接受红色洗礼的内地学生而言,这两者浑然一体。而对普世价值深入骨髓的香港学生而言,国民教育与公民教育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但教育局编发的咨询稿一直试图把两者捏合,把内地“思想政治”和“思想品德”课与其他国家的公民教育课一同并列,有混淆视听之虞。国民教育重在塑造学生的爱国情操,公民教育重在塑造学生的公民素养。前者可以愚忠,后者则必须理性。
其二,对渲染情绪式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十分担忧。比如,咨询稿列举的教学事例“我为国家队打气”,要求教师引导学生为国家队的胜利而欢呼,为国家队的落败而沮丧,并从中体验国民身份认同感。如发现学生对国家民族感情不太强烈,不要批评,并接纳其表现,但仍请学生为此做自我反省。这样教育出来的楷模,也许是“感谢党、感谢国家”的奥运冠军,也许是“金太阳在我心”的朝鲜运动员。
其三、对偏向性褒扬和歌功颂德,无法认同。香港市民对国民教育的基本要求是,是其是,非其非。这也是公民教育最基本的常识。欣赏香港着名政治课本《国民教育》的优秀内容,用10个字可以概括:“中国政治体制比西方好。”书中只有以“反思中国模式”为题,概述几件内地网络舆论痛批的负面事件(我爸是李刚、动车追尾、毒奶粉、绿坝),对当代史上几次重大敏感事件只字不提,其余内容都是对现执政集团不吝溢美之词,并称颂现执政党是“进步、无私与团结的执政集团”。虽然与内地政治教科书的“伟大、光荣、正确”相比,平实了一些,但香港市民还是无法把内地贪腐成风的官场与“无私”两字挂钩。
其四、对攻击别国政治制度,感到荒谬。在课本歌颂“进步、无私与团结”的同页,以“政党恶斗,人民当灾”为题,攻击美国民主政治制度。对别国政治制度进行定点攻击,理据简陋得可笑,纯粹是意识形态里的冷战思维,更非国民教育应有之义。
在港英时代,香港学校没有爱英国、爱女王的洗脑,当然也没有爱中国、爱民族的教育。这个历史背景,造成香港人回归后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低下,倒是合乎情理。但也正是因为香港校园没有政治课,才造就香港人的普世价值观,造就了法治典范,造就了东方明珠。
在世界公民教育领域,有一着名的《波特斯巴赫共识》,由深受纳粹之害的德国政治教育家波特斯巴赫首倡。该共识包含三个原则:禁止灌输,包容争议,培养个性。这其实也是现代公民社会的起码要求。
令香港市民不解的是,既然中央政府要加强香港的爱国主义教育,为何不把《中国历史》列入香港中学必修课,从回归后一直降格为选修课?不强化中国历史教育,怎能培养深刻的爱国主义?是不是因为史笔秉直,历史不容涂抹,难免出现一连串的敏感词,而国民教育内容则可选择性取舍和粉饰呢?
当今世界已成为地球村,中国不能藩篱于世界而自唱红歌。信息社会资讯发达,文化生活日益多元,生活方式丰富多彩,中国人思想趋于更加自由和独立。社会生态多元化,必然导向政治生态的多元化。普世价值越来越普世,而专制思想越来越孤立。在此巨变和剧变的社会转型时期,政治体制滞后于经济繁荣,已经成为当今中国可持续发展的最大瓶颈。国家价值观只有趋同普世价值,才不会与世界潮流脱节,真正实现中国崛起。在中国内地,早已不是两报一刊控制舆论的时代了。中国内地师承前苏联的政治思想课,也受到越来越多学生及其家长的质疑和批评,有识之士不断呼吁恢复民国时期就开设过的公民教育课,代替填鸭式的政治思想课。更何况,在普世价值深入人心的自由香港,国民教育如果照搬内地那一套,势必会踢到民意的铁板。
爱国,既是一种感情,也要保持理智。爱国,既要为历史上的辉煌而自豪,也要为尚存的落后感到羞耻。爱国,既要反抗外族野蛮的侵略和专制的统治,也要学习外国的科技文明和民主制度。爱国,不是无原则地支持某个领袖,不是无原则地为一个政权捐躯。爱国,就是要勇于为人民的自由而牺牲,而不是被人利用成为排外的工具,成为专制政权维护统治的牺牲品。爱国,就是要让这个国家走向民主而不是走向专制,就是要让国民走向自由而不是成为奴隶。现代意义上的爱国,首先要保障公民批评政府的权利。
爱国,可谓是公民和国家的一场精神婚姻。唯其两情相悦,合法合理,才能天长地久,和睦和谐。任何形式的捆绑婚姻、欺骗婚姻,都是貌合神离。而现代国民教育,其实是执政者和国民的一场精神恋爱。不是靠说,而要靠做。不是靠强迫,而要靠坦诚。不是靠策动,而要靠感动。香港的国民教育,拿什么感动香港学生和广大市民呢?
国民教育其实是一场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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