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丝毫不怀疑王安石为国“理财”,实现国富民强的良好动机,但是人追逐自身利益的本性,决定了“国有经营、与民争利”的制度存在天然的缺陷,必然为不良之人利用。元朝名相脱脱主修的《宋史》,所有王安石变法的最重要支持者、参与者、助手、学生和继承人,几乎无一列外地被列入奸臣的行列。只有高举变法大旗的首倡者王安石因为高尚的人格而除外。
上周六,天高云淡,碧空如洗,我约上三两好友去十三陵郊游。带着悠闲地心情,在青山绿水间徒步走完十个皇陵,也在行走中感受明朝三百年的历史。
以前就曾经听说过明十三陵“献陵最简、景陵最小”,而简和小的原因是,这两座皇陵的主人仁宗朱高炽和宣宗朱瞻基是开明天子,不愿意为自己的陵寝耗费民力,而正是这两位皇帝,开创了明朝初期难得的开明之风,修养生息。虽然两个人在位的时间总共才十一年,但创造了足以和西汉“文景之治”相媲美的“仁宣盛世”。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被海瑞称之为“家家干净”的嘉靖皇帝的永陵,就在宣宗景陵的边上。一个是勤政爱民、创造盛世的好皇帝,为珍惜民力,为自己修了一座最小的陵;一个是玩弄权术、沉迷修道、任用奸佞(严嵩),搞得民不聊生,甚至连宫女都不堪其辱、冒死弑君的坏皇帝,却为自己修造了一座规模和华丽程度堪比长陵(成祖朱棣)的陵寝。
即便死后数百年,两个皇帝还在通过自己的陵寝向世人宣示明君的样板。
说起宣宗朱瞻基,不能不提他对王安石的评价。这位创造“仁宣盛世”、历史公认的明朝比较难得的一个好皇帝,他对“伟大的改革家”王安石的评价却是极差。据专家的史料考证,朱瞻基认为王安石的变法运动是导致大宋帝国衰颓的根本原因,间接招致靖康之耻,甚至认为王安石变法导致的后果比得上北宋权宦、“六贼”之一的童贯,“虽万死不足以蔽其辜”。
初次听到这样对王安石评价的人,可能无人不会感到震惊。
在建国后直到现在的几代人心目中,王安石不仅是唐宋八大家之首,道德文章冠绝天下,更是一个兴利除弊的“伟大改革家”。曾因列宁一句“王安石是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的评价,使得其在建国初的三十年里,声望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是,历史事实告诉我们,王安石的改革失败了,其改革所带来的后果,甚至被认为是北宋覆亡的肇因。
王安石的变法运动从一开始,就受到正直而有良知的士大夫阶层的强烈批判,而反对的核心就是他提出的政府与民争利的“青苗法”和“均输法”。《宋史》记载,煦宁二年,“均输法”和“青苗法”这两部“为国理财”的新法甫一出台,立即遭到司马光、范纯仁(范仲淹的儿子)、苏轼、苏辙、程颢等一批官员的反对。范纯仁奏说该法“渔夺商人毫末之利。”苏辙抨击其“法术不正、吏缘为奸、掊克日深、民受其害。”司马光则说“平民举钱出息,尚能蚕食大户,狂现官督责之威乎?”
而作为主张变法和反对变法两派的领袖人物,王安石和司马光从一对惺惺相惜的知交好友渐行渐远,直到彻底决裂。而双方的分歧的核心在于“国有经营”可能导致的弊端。据《宋史》记载,王安石立足于为国家理财的“国有经营”,认为国家之所以财政困难,是由于没有善于理财的人;司马光则认为所谓“善理财之人”不过是善于聚敛民财,其结果是“百姓穷苦,流离为寇”。王安石说你讲的那不叫会理财,会理财的人可以实现“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司马光则讥讽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天地所生的财货百物,不在民则在官,彼设法夺民,其害甚加赋,此乃桑弘羊之流欺汉武帝之言。”
而司马光所说的桑弘羊恐怕是中国最早推行国有经营、与民争利的“财政部长”。汉武帝时期,刚经过“文景之治”长达40年修养生息,国家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但好大喜功的汉武帝很快将先辈积累的财富挥霍光了,桑弘羊投其所好,先后实行盐铁酒专营 、均输、平准、算缗、告缗、统一铸币等经济政策,甚至一度还想将江河湖海中的捕鱼捞虾也实行国家专营。其后果是:国库迅速充盈,民间经济迅速萎缩,一批官吏迅速致富,商贾中家以上大抵破产。
王安石的变法内容中,作为“为国理财”的重头戏“均输法”和一千多年前桑弘羊的“均输法”同出一辙。对于精通历史、编撰出《资治通鉴》的司马光来说,当然不希望汉武帝时期的悲剧在大宋帝国上演。
人类总是根据自己的需要去解读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回顾建国初期的历史,我们自然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当时要重新诠释了王安石的改革,顺带也把桑弘羊捧上了天。
今天的中国,国有垄断经营的范围远远超过桑弘羊和王安石变法时期。国有经济在能源、资源、钢铁、金融、电力、交通、通讯等诸多领域占绝对的垄断地位,甚至粮油、食品等普通的民生产品领域,中央企业和地方国有企业也占据重要的市场份额。以中央企业为核心、地方国资为辅助的国有经营实体,已然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制度设计者本来想集中资源为民生谋福利的社会变革,成为了为少数既得利益集团服务的经济模式,导致天价茅台、天价吊灯、团购豪宅等慷“国有资产”之慨,满足私欲的事件层出不穷。
我们丝毫不怀疑王安石为国“理财”,实现国富民强的良好动机,但是人追逐自身利益的本性,决定了“国有经营、与民争利”的制度存在天然的缺陷,必然为不良之人利用。元朝名相脱脱主修的《宋史》,所有王安石变法的最重要支持者、参与者、助手、学生和继承人,几乎无一列外地被列入奸臣的行列。只有高举变法大旗的首倡者王安石因为高尚的人格而除外。如果王安石泉下有知,一定会为自己的变法行为而痛心疾首。
同样的道理,我们当然不需去怀疑新中国缔造者建设天下大同的“社会主义国家”的良好动机,但现在的国有经济显然已经偏离了先贤的初衷,名义上仍然为国有资产,但事实上沦为了既得利益集团巧取豪夺的工具。
当前中国经济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既有经济层面的危机,也有社会层面的危机,两者互为制肘。以前简单的投资拉动显然已经不再适应新的形势,如何改革现有的经济结构,促进中国经济焕发新的活力,显然需要当政者更大的智慧。而王安石变法及其追随者的历史评价,自当引以为鉴。
(后记:因为宣宗的景陵是十三陵“最小的陵”,并没有太多的“旅游价值”。因此,尽管其位置距离成祖朱棣的长陵最近,但我还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让人难过的是,在这么一位以民为本的皇帝陵前,杂草丛生,陵园破烂的铁栅栏门口摆放着三个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期望园林主管部门,能善待这位真正值得后人爱戴和景仰的皇帝。)
劝君莫学王安石“为国理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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