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春雨初歇，乍暖还寒的下午，老友成年突然驾临寒舍，稍事寒暄，便开门见山，拿出一摞剪报，往茶几上一撂说：“我将退休后写的这些东西收到了一起，你看看能否出版；如果行，还是你来写序”。

 

　　好家伙，请我作序竟似命令口气，这世上恐怕只有成年能够如此。没办法，谁叫我俩是40多年无话不谈的老战友加老文友呢。忙里偷闲，一口气读完，觉得这家伙还真行，脱下将军服都当十余年“员外”了，居然还有这等心气，写出这么多好文章，这真应了孟夫子那句话，“有诸内必形诸外”，肚子里有货总是要摆弄出来。

 

　　纵观这个集子，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有怀乡忆往的笔缘乡韵；有剖骨析髓的世相人心；有启迪人生的读书感悟，有悦心益智的淘书拾趣；有论书说画的翰墨情缘，有见解独到的写作漫谈；有至爱亲朋的铭心忆往，有意蕴深邃的游踪散记。每篇文章都是由小及大，以短见长，构思巧妙，文笔流畅，具有较强的可读性。我想，这样的文稿，不仅应当出版，刊布于世也一定有益世道人心。

 

　　看起来，这个序我也是非写不可了。 当然，为人作序，在下从不召之即来，有求必应，必当符合我的标准才行，否则，就是官再大、名再高，鄙人也不凑合。这标准说起来也很简单，一是人好，二是文好。成年做人没说的，一个字，好！我俩年轻时就在一个单位，同桌吃饭，同室办公，知根知底，情同手足。他谈对象我当“参谋”，我写文章他挑毛病。记得他新婚燕尔夫妻俩请我吃饭，无奈烹饪无术，锅底还未点火，面条已放到水里，面条变面团，煮了个一塌糊涂，吃得却其乐无穷，可贵的就是那份真意和真情。在那风谲云诡的“文革”岁月，隔墙有耳，人人自危，我们也能剖腹见胆，互通款曲，称莫逆之交，名副其实。后来成年官越做越大，当了部长、主任，扛起将军牌牌，但在我的眼里官大稀松平常，将军也就那么回事。他大概也如是观，从来没见他牛气烘烘过，始终是我们做小哥儿们时那副模样。 当然，人无完人。同他共过事的人大概也都熟悉，这位身高一米七八的山东汉子，既具有山东人的豪爽与质朴，有时也犯山东人的牛脾气，发起怒来，竟火冒三丈，雷霆万钧，一不小心就会出口伤人。好在冷静之后，此兄又常常追悔莫及，连忙向人赔礼道歉。开始时部下怕他发火，相处久了，觉得此人并不可怕，因为他虽能当面训人，却决不背后捣鬼，往往事过就完，不存芥蒂，更不挟私报复。特别在提职、晋级等关系人们切身利益的问题上，他都尽量一碗水端平，并且极尽提挈，力促其成。哪怕是骂过他、反对过他的人，也会像他的一位老部下所说“也一个都不耽误”。所以，他虽然有些脾气，人缘倒还挺好。即使在他退休之后，也并无什么“人走茶凉”之叹，他的一些转业到地方或仍在部队工作的老部下、老战友，每到春节总是到他这里聚会，其中有中央机关的研究室主任、宣传局长、海关总署的音像中心主任、成就卓著的民营企业家、报社的总编室主任、字画鉴定专家……，有的不仅本人来，还带着老婆、孩子来，一起吃顿便饭，喝杯清茶，谈新叙旧，唠嗑家常，畅所欲言，气氛宽松，心旷神怡，其乐融融。此情此景，至今已近十年矣。这与那些退休命令一宣布便有部下奔走相贺以至鞭炮相庆的官员来，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因为成年是个正派、质朴的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真心对人，不偷奸耍滑，不文过饰非，信奉并笃行“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不做亏心事，不收昧心钱”，所以名声不错，政声不错，文声也不错，这是我愿为这老兄作序的首要原因。

 

　　当然，既然是作序，窃以为就像广而告之向消费者推介商品，总得货真价实才行，倘是假冒伪劣商品，那就不仅坑了消费者，也砸了推介者的牌子。成年的作品是合了我说的“文好”标准的，这也是我愿为此兄作序的又一原因。 成年的这本书与其1994年出版的《三湖漫笔》相比，明显的不同，是少了些浮躁之气，多了些沉稳意蕴；少了些矜持，多了些豁达；少了些官样文章，多了些人情世态和闲情逸致。譬如回忆故乡亲朋、良师益友的文章,读来亲切感人，充满意趣，不无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藤野先生》的韵味。他那六七岁时便在外祖父的私塾里整天以背书为务，“稍一背不下来或者背错，外祖父的龙头拐杖便降落在头上，直到打得头上起包为止”的童年生活，他那从“听书”到“读书”的读书习惯养成过程，他对“第一次看戏”初闻锣鼓齐鸣、丝竹盈耳时无比激动和兴奋、痴迷和陶醉的描写，他对丧葬俗礼中“抱帽盒”的生动记述，他花了三天的生活费的第一次买书，都给人留下了鲜活深刻的印象。这些偏重记述的文字，虽然叙多于议，广义而论，也可列入杂文范畴。

 

　　当然，成年作品中最有思想分量的部分还是典型意义上的思想杂感或曰杂文，而这些杂文正印证着成年人虽退休却时刻关注着社会生活并须臾不曾中断过对社会人生的思考，正像他自己所说：“人退了思想不能退，杂文作者的社会责任心不能退，否则，怎么能对得起相伴大半生的那杆祛恶扬善的笔？”正是出于这种想法，当他看到思想文化界有少数人抛却爱国情愫和民族正义，厚颜无耻为汉奸卖国贼翻案时，奋笔疾书写出了《两种塑像》，用矗立在美国纽约街头和英国伦敦腊像馆里的民族英雄林则徐塑像受到世人敬仰的事实，对照上述那帮为民族败类叫屈、为汉奸卖国贼翻案的小丑，称他们也是在“塑像”，只不过是在为民族遗孽塑制了颠倒历史的假象的同时，也为这些鼓吹者、“塑像”者自己“塑”了像——为汉奸卖国贼捧臭脚的丑像。作者尖锐指出：两种“塑像”人，反映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和人生追求，其灵魂之洁污，思想之高下判若云泥！为民族英雄塑像者，理所当然地受到人们的赞扬；往狗屎堆上涂脂抹粉者，难免遭到人们的讥讽与不齿！字里行间洋溢着义正辞严的凛然正气。当日本前首相小泉不顾亚洲被侵略国家的民族感情坚持参拜靖国神社时，成年基于民族义愤写出了《告慰英灵 勿忘伤痛》，以老作家杨大群亲眼目睹日本鬼子杀害我无辜同胞以及南京大屠杀的事实， 告诫国人“神州国耻须长记，莫忘忧患世代传”，以免重演被侵略者任意摧残蹂躏的悲剧！真是字字千钧，振聋发聩！当今社会冠以“商品经济”，一些人视金如命孜孜追逐。成年看准时弊，适时写出《自觉接受金钱的考验》，他把金钱比作秤和镜子，说它能秤出人的分量，照出人的灵魂；说钱能养人，也能害人，更能考验人；指出把金钱享受看作人生幸福快乐的标准，就必然被物欲牵着鼻子走，沦为金钱的奴隶。 在金钱诱惑和物欲享受面前，有很强的自制自律能力，才能保持道德情操上的纯洁和高尚。这种纯洁、高尚的道德情操，在危难时刻，才可望升华为“受命不顾家，临危不顾身”、“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的忘我牺牲精神。其情切切，其言谆谆，可谓字字金玉。成年不仅从大局高端有的放矢，其观察的视角还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如看到媒体炒作相声演员牛群要到某养牛大县当县长，牛群自己也吹嘘“今天您给我一捆草，明天我还您一头牛”，大有居高临下的救世主架式，立即写出《有感于牛群当县长》，提醒牛群，把位置摆正，有点自知之明，不要过于迷信“名人”的头衔，更不可自我膨胀，以“牧牛者”的姿态去当牛县长。必须放下名人架子，真心实意地向人民群众学习，集思广益，群策群力，上下左右拧成一股绳，苦干实干加巧干，才有可能把事情办好。否则，很可能还会虎头蛇尾、半途而废，重蹈他办<<名人>>杂志失败的覆辙！所言一针见血，意味深长。现在看来，成年所言真有先见之明，可谓一语而言中。我想，这些语重心长、饱含哲理的真话实话不仅对牛群大有裨益，对所有读者也都不无启迪。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成年的杂文不仅有一定的思想高度，更有不懈的艺术追求。他不拘泥于惯常的写法，总是不断探索，力求有所发现，有所提高，以立异出奇，使人耳目一新。这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关于“夜行异事”的一组文章。作者从他和学友回忆各自“夜行”中由于心情紧张而依稀看到、听到“白兔拜月”、“松下芦席”、“夜半哭声”，由是自感恐惧的情景，讲到他们原本自认为自己是“唯物主义者”，平时也不相信神呀怪呀那一套。可一遇到那种特定条件下的特殊情况，为什么会慌了神，被吓得六神出窍，甚至不由自主的有点迷信起来？这使他想起毛泽东同志说过的一句话：“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他们几个人的问题，恐怕就出在这“不彻底”三个字上。因为过去虽学过一些科学知识，但只得其皮毛，并没有深厚的理论根底。作者进而剖骨析髓，深刻指出：“其实，这种从理论到行动上的不彻底性，又何尝只表现在我们三人身上，其内容也不限于鬼神迷信之类，从陈独秀的叛党，张国焘的投敌，林彪的‘折戟沉沙’，到如今的某些执法者犯法，捉贼者做贼，教人者违教，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先廉后贪，先正后邪，先真后假，先善后恶，先人后鬼者，究其根源，不都与这“不彻底”三字有关吗？！”　在这里，作者像写笔记小说一样，从讲“夜行”轶事入手，娓娓道来，引人入胜；依托所讲故事，生发议论，就事论理，依理论事，由实及虚，不经意间升华为哲理思辨，显得贴切自然，水到渠成，而给人的启示和震撼则是润物无声、刻骨铭心，这与颐指气使、耳提面命的说教和灌输，其效果当有天壤之别。成年曾说：“一篇杂文为什么这样写，不那样写，作者应有自己独特的思考和追求”，“读者在读了你的作品之后，有些什么领悟，对作者的构思与用心能否引起共鸣，这是作者不能不考虑的一个问题。” 观乎成年这组关于“夜行异事”的杂文可以看出，他将小说、笔记的技法拿来为杂文所用，的确是费了心思，颇有创意的。

 

　　当然，就成年的这本杂文集来说，要谈的话题还有很多，比如《碧水清波映元戎》，写困难时期毛主席不吃肉，贺龙元帅钓了鱼送邓家“打牙祭”的感人故事；《烟雨朦胧中的遐思》，写了他在山水相映，妙趣天成的环境里领悟孔子：“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老子“处众之所恶”，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的哲思，从山水之中悟出为人处世之道，在人生的旅途中找到与先贤心灵的共鸣。《行走在乡间小道上》则体味出战争年代,敌我之间,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和平时期,同志、同事、邻里、亲朋之间,则应狭路相逢“让为先”，在与人相处中，只有礼让作舟，和谐为道，才能一通百通。他就是这样处处留心，在外出旅游时不仅欣赏景点的神奇外观，还要弄清它所蕴藏的文化内涵，更要从中领略蕴蓄其内的箴言妙道，以与读者分享他的精神丰收。成年曾说杂文家应是广学多闻、知识渊博的“杂家”，更要有全面的、优良的综合素质，包括事业进取心、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如果没有雄厚的知识基础和优良的综合素质，没有关心现实、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政治品质，没有坚持真理的过人勇气，没有综合思维能力，就写不出惊世骇俗、令人百读不厌的传世精品。由文观论、由论观文，他的文与论是相辅相成言行一致的。

 

　　成年在退休之后获此硕果，恐怕得感谢退休生活的赐予。退休使他由官场回到了民间，过上了平民生活，减少了繁杂事务，得到了宽松和休闲。此正所谓春兰秋菊任观赏，明月清风常为伴，亲朋好友话家常，功名利禄等闲看。此情此景此心此态，才使他有时间披阅翻览，精雕细刻；游山戏水，浮想联翩，才派生出此论此说此等文章，这正如他所说：“官儿是忙出来的，文化是闲出来的”，这当然是极而言之,但文化创造的诞生,确与生活环境有关，其中就包括着宁静与孤独。我深信，成年这本书的出炉，不惟是一种文化创造，也为成年的晚年生活增添不少乐趣，更是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添砖加瓦。

 

　　布袋和尚有诗曰：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是水中天。

 

　　心地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看起来，官场上的“退”与文坛上的“进”成了因果。我为成年文章的清新气韵、为他的杂文写作老更成由衷称赞，为老友的新作问世而热烈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