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师


 

老    师

 

 

 

爱发怒的老师

 

记得还在小学的时候,我们并不懂“用功”二字,地地道道的是一群顽皮蛋,整日干些“无法无天”的事来,惹得老师生气。

我们这个老师,当时还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据说他初中毕业,未上高中就返回家乡,站上了三尺讲台,给一群拖鼻涕小娃娃传授知识。至于为何不上高中,当时我们也懒得去理。只是后来大了些,听村里的一些爷爷大叔闲聊,方才领得一些大略。原来是考学时被某个“后门生”占了名额,落得颓丧归家。不过,在这小小的村里,这样的人才便是“文曲星”下凡,不可多得了。——扳着指头算,全村有且只有这么一个在外地求过学的“秀才”。于是,理所当然地让他来当“孩子王”,挣份轻工分了。

可我们一伙毛头小子,却对他极为不满,原因在他的脾气暴躁。

在乡下的小学里,老师管理“顽皮”的最有效、最方便的方法就是打。这个老师当然也不例外。不过,他不常打,有什么事净发脾气,一下气得一抹二胡、乱七八糟!

一次,他让我们背诵学过的课文,并规定谁背不过不能回家吃饭。可是,班上没有一个人能背得下去。他气得脸色发青,大大发了一通脾气,气呼呼地咔嚓锁了门,回家吃饭去了。剩下我们钻在教室,大气不敢出,只让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及到饭后他来校,我们全都滚瓜烂熟地背下去,他才有了一点笑。

我还挨过他的打。那是一次无故逃学,又向他撒了谎,他气得坐卧不宁,最后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以至于我的脸蛋红肿了几天……

及至我们到了五年级,学校已有了两三个老师,可他仍带我们班。那时,学校穷得响当当,一本资料也没有。为了应付升学考试,他煞费苦心,去外校找资料抄。数九寒天的,常见他夹一沓纸四处奔走,又在晚上抄在黑板上,好让我们第二天做。

那天早上,寒风呼呼地刮着,将一片片鹅毛大雪抛向大地。天色还早,可四周却在晶雪的映照下十分明亮。也正是这亮,使得我们这些靠观察天光定时间的小学生起得早了。一会儿,冰冷冷的教室聚了一堆人,个个缩着脖子,搓手跺脚呵气。可睡魔是不怕冷的,它又来在我们的鼻尖上蹦跳。不知不觉地,大家挤在一块睡着了……

“……啊,啊,醒来,醒来!……叭……”朦胧中听得有人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家惊得全猛地抬起了耷拉在胸前的脑袋。嚯,天已经大亮了,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有风还在吹,门外的雪地上冻了一溜薄薄的冰层。

“叭。”又是一声响,扭头一看,老师正在写满字的黑板前站着,手里执着教鞭。他裹着厚厚的棉衣,戴着一顶破旧的黄棉帽,头上冒着热气。噢,他是刚从沟底来的。他家在沟里,学校却在塬上。学校不管吃住,于是他日日数次往返跋涉。

“你们是我的学生?……哼……”他气得说不出话,在讲台上转来转去,“这么宝贵的时间,竟然睡觉……”

“血!”前排几个学生喊了起来。哪里?我们的眼光齐看过去。

啊,在老师的膝盖上,黑红的,已冻结了……

啊,老师,你便永远印在我的眼里了!

 

 

爱争吵的老师

 

还在初中,一次文教局突然发文下来,叫各校选拔学生参加全县数学竞赛。

当时,我们的班主任给我们代数学。他经过一番物色,选定了几个人,其中就有我。说真的,那时我的数学顶呱呱,是名震全校的“数学大王”。老师当然选我。我也不感到什么意外、惊奇,便去紧张地复习了。

离考试只有五天了,突然出了件事。

事情是这样的:

学校领导也突然发下指示,让老师出一套模拟题测验测验,择优录取。——想考验考验咱了,咱可不在乎。

考试毕,成绩令人惊奇。最高分不过七十;并且我这个一向打头的“大王”竟然一落千丈,垫了底,是最后一名。怎么了?老师看着我痛心地摇了摇头,说:“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于是,咱没有参赛资格了。

我心里很恼火,便翻来倒去地检查卷子。谁知一检查,倒看出了毛病。原来,要么是太大意,要么是“心用过蒸黑馍”,我把一个最重要的公式记差了。这至少能跑四十分。——本来可得九十,如今倒只有五十分了。唉!我后悔莫及。

我把这情况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正被校长克了一顿:“你选的啥学生,连七十分都考不下,想竞赛?算了,弃权!”坐在屋里纳闷。一听我说,腾地跳起来:“你……你……平日的细心哪里去了,这么马虎……如果记正确,当真能得九十分?”

“当真!”我赶忙一口保证。

班主任匆匆忙忙看了一遍我的卷子,说:“那好,你等着!”他转身出了房门。

我等着,好大一会,不见他回来,正想去看看,不想前边有人吵架。出去一瞧,呀,班主任正和校长吵得脸红脖子粗。

校长说:“弃权!怎么说也不成,去也是丢人现眼。”

班主任说:“不能弃,我们的最高分能得九十,保准能拿奖。”

校长说:“能得九十?为啥只有五十分。首先,马虎的人就没有资格参赛。我们没有合格者,弃权!”

呀,这是说我,我脸红了。

班主任忙说:“这是一时疏忽,不能盯住不放。他(指我)是功底很好,参加吧!”他几乎祈求了。

校长不听:“功底好,功底好也不顶什么用,你能担保拿下奖?”

班主任咆哮起来:“能,能!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校长只好让步。

班主任回来,苦笑着说:“就看你的了!”

后来,我们几个去参赛,我拿了全县第二名,才替班主任保全了人格。好险!

于是,他的爱吵出了名。

后来,他还吵了几次,名愈大了。

再后来,学校有个老师,无故乱收学生的钱,他听说后,跑去大吵了一顿,当场让这个老师下不了台,把钱退了回去。这个老师便见人宣扬他如何如何蛮横爱吵、不讲理,于是连外校都知道这里有个爱吵不讲理的老师。

但我想,说他爱吵倒也罢了,说他不讲理毫无理由!

 

 

老师的脸

 

我在课堂上又做小动作,被老师发现了。

老师脸沉得吓人,他几乎是咆哮着说:“你重犯多少次了?出去,站到外面去!”

当然,最终,我没出去,只是站了一堂。

我恨得喉咙眼里都痒痒,心里暗骂了一堂。什么冷血动物啦,冷面人啦,没人味儿啦,反正带“冷”字的都用上了,就差那么一点没说出来。

幸好,下课了。我高兴得腿肚子直哆嗦,可马上又僵了。

“到我房子去。”老师又沉着脸。

我磨磨蹭蹭地跟着他。

离老师房子老远,一个人儿就飞过来了,是他的小儿子。“爸爸,爸爸!”那小子嘴真甜,在他爸爸怀里撒娇。

我闭上眼,但愿别看到“冷面人”的冷面孔。但我却听到了笑声。

我诧异地睁开眼,惊奇得就像突然看到地面冒出个仙女。他,老师,笑得竟是那样甜,笑得竟是那样爽朗,还用嘴在儿子脸上乱亲,胡茬子扎得儿子直躲。我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亲耳还听到笑声的话。

“冷面人”并不冷!

放下儿子,老师回过头来,那面容竟是那样慈祥。我不由得想起父亲。

“进来,坐。”老师热情地招呼。

我迟迟疑疑地走进去。

不知老师说了什么,只恍惚听到他说上课要认真听讲,别的,我全没记住。我脑海里老晃动着两张脸:一张严肃,颇有点“冷若冰霜”的样儿;一张慈祥,颇为平易近人。

回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

不是吗,有人形容老师“严父慈母”,那真是说绝了!

 

 

                     -----1988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