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失去公共辩论的能力


  “我是一个作家,不是演员”,作家莫言最近这样回应那些批评他不愿表达政治立场的声音。莫言说,自己不像君特?格拉斯那样的作家,“我敬佩他和其他有表述能力的作家投身公共辩论,但我没有这种能力。坦率地说,我害怕在人面前亮相。”

  自从去年10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批评莫言在现实政治面前“不说话”的声音从未止息,有太多人站在道德高处,气势汹汹,排山倒海,不断例证莫言在“体制内作家”身份包裹下,曾经种下过太多“错失”。此次莫言以“没有能力投身公共辩论”来回应,在我看来,也算是一次较为系统全面真实理性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了。

  还是先看看莫言的回应——他主动承认说,“我曾为了自己的前途,催促我的妻子去打胎。我是有罪的。”;他还将自我批评指向 “文革”经历,并坦诚除了作为那场运动的受害者,自己也是“作案者”’,以红小兵身份批斗过老师,当时嫉妒别人的成就、才华和运气。”;他强调自己抄写《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出于虚荣,想炫耀自己的书法。

  这就是反思,这就是自我批评,而且,对那些舆论焦点问题不回避,不排斥,本身也是一种勇气。而我更愿意围绕莫言的表达困境,来谈谈我们为何会失去公共辩论的能力。

  在我看来,莫言绝不是属于那种“不介入政治”的作家,我也不认为莫言的作品没明确的立场。我深深地觉得,莫言是一个难得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的批判和反思,更多的体现在他的作品中。莫言也说,“发表政治声明,对我来说很难。我的政治想法是很清晰的,大家都能在我的书里读到。”

  “没有能力投身公共辩论”,或许就是莫言说的难处。一个作家,面对公众的日常表达,当然是一个切口,可以探视到很多价值取向与社会立场。也正因如此,对于喜欢的作家,我不仅仅看他怎么写,也特别关注他怎么说。写得好,说得又好,当然很好。比如,莫言提到的君特?格拉斯,演讲表达能力就极好。还有批评莫言的赫塔?米勒,他在太多接受采访不经意的表达,都经常透露出艺术与思想的光芒。同样是诺贝尔文学奖,莫言在公开场合的表达,的确要逊色太多,很难体现出他的艺术与思想的力量。可以说,缺乏公共辩论能力,是莫言获得诺奖后反而受到很多质疑的原因。

  当然,很多人肯定会强调,莫言不是缺少能力,而是缺少勇气担当,缺少公共情怀。特别是拉出莫言的“体制内身份”,亮出他“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的官方头衔”,来做出他缺乏独立性的判断。这样的指摘,也的确激起了一部分人的共鸣。问题是,在强大的体制面前,以普通人性的视角来看待,以道德律己而不是律人的立场来看待,我们真的有足够地理由苛求他人必须去以那些简单地生硬的“表态式”话语,去进行那种仪式化的决裂或追随的宣誓吗?勇气是好东西,好勇斗狠完全不是东西。在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尊重一个人的文化选择,首先就要尊重他人表达文化立场的方法。

  更何况,在中国,缺乏公共辩论的能力,的确也是知识分子介入现实的一种障碍。从历史来看,中国社会也不像西方,在公共辩论和演讲方面,为知识分子理性辩论积累太多的经验。中国知识分子更擅长于文字交锋,或是明喻,或是隐喻,或是暗讽,这些都可以通过鲁迅文章去体会。在现实的公共空间,知识分子发言机会很少,也未能形成不断进行公共辩论的生活方式。人们看到太多文化立场的争议,到最后甚至由“文斗”变成了“全武行”。对很多知识分子来说,很愿意选择通过作品表达立场,而不愿意把时间花费在公共辩论。

  不愿参与公共辩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公众的公共理性不足。有太多的论争,到最后谈得不是问题,而是主义。非左即右,非对即错,非黑即白,最后很难形成共鸣。现在,莫言在文革面前懂得反思,进行自我批评,而还有太多的人仍然不懂政治偏要往政治旋涡里凑,扛着道德大棒逼人像表态发言的做法,这本身就是掉进文革思维,也进一步剥夺他人理性进行公共辩论的空间。

  最后,我们也不必回避人性的自私,更不必绕开体制与管制对个体的束缚与钳制。事实上,几代人经历的权力压制,从某种意义上也都深深地改造了我们的人格,扭曲了我们的人性。越是在这样的语境下,我们每个人都更应自醒,更应该懂得自我反思,站在更加理性与宽容的文化立场,来不断增强我们进行公共辩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