魁奈及重农学派
在经济学的历史上,魁奈及其重农学派有着特别重要的地位。这种重要性,很大程度上是通过斯密和马克思的著作而确立的。斯密《国富论》的第四篇《论政治经济学体系》实际上属于学说史的范畴,只讨论了重商主义和重农学派。对重商主义,斯密竭尽妖魔化之能事,将其描绘为一种偏狭、粗陋、野蛮、弱智的学说;对于重农学派,斯密虽然没有竭力吹捧,还是作了充分肯定。说他们的思想和学说“最接近于真理”。斯密撰写《国富论》时,还曾经设想将来将其题献给魁奈,只是因为魁奈在在《国富论》出版之前两年去世,这一设想才作罢。有人说,对于斯密之前的思想或者学说,凡是被斯密引用或者肯定过的,就将获得某种永恒性;同样,凡是被斯密批判和谴责过的,就将万劫不复。得到斯密的肯定的例子就是重农学派,而被斯密否定的例子,除了重商主义,还有曼德维尔。马克思在提升重农学派的历史地位方面增加了新的砝码。马克思对魁奈及重农学派的推崇甚至会让包括斯密在内的古典经济学家嫉妒,马克思说重农学派是“现代政治经济学的真正鼻祖”,说魁奈的《经济表》“毫无疑问是政治经济学至今所提出的一切思想中最有天才的思想。”马克思如此肯定甚至推崇魁奈及其重农学派,有着他自己的学术兴趣的原因。一是魁奈的“纯产品”理论包涵着马克思构建自己体系的理论基础剩余价值理论的某些的东西;另外,在魁奈的《经济表》中,有着他极为重要的关于社会再生产理论的某些核心观念。
弗朗索瓦·魁奈(Francios Quesnay,1694-1774)出生于巴黎郊区一个并不富裕的律师家庭,因为兄妹众多——他在兄妹十三人中排行第十,从小没有受过正式教育。据说艰苦条件下的魁奈有着强烈的求知欲,他曾经一早出门到巴黎买书,一路读着回来,到家就将一本书读完。十六岁的时候,魁奈外出学医,做外科医生的学徒。后来又到了巴黎,在一个雕版家手下做学徒,同时在附近的大学学习医学、化学、植物学、数学和哲学等等。24岁时魁奈完成了医学学习,正式开业成为外科医生。魁奈的时代,是科学、理性和启蒙的时代,知识精英们将对世界的探索作为自己的使命。后来成为著名外科医生的魁奈,不仅仅懂得放血术,还对科学的探索充满兴趣。1730年他发表了论文《放血效果的观察》,受到学术界的重视。1736年,他出版《动物经济论》一书,论述了生理学的哲学基础,并将人类社会的运转类比为人体血液循环,提出自由放任的社会主张。魁奈在医学界和学术界地位不断提高,引起路易十五及其情妇庞巴度夫人的注意。1749年被聘为庞巴度夫人的侍医,住进凡尔赛宫。后来,因为成功治愈皇太子的痘疮,又被任命为路易十五的御医
当时的法国,还是一个高度专制的封建国家,柯尔培尔重商主义政策的破坏性影响及约翰·罗货币改革失败的阴影还没有消除。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布阿吉尔贝尔所揭示的那些社会经济问题——工业落后,农业衰落,商业萧条,财政困难,人民生活困苦——还没有等到改善,造成路易十四时代经济问题的那些原因——税制的苛繁而沉重,行会的垄断和政府的管制,市场的分割和经济秩序的混乱——还依然存在并日趋严重。进入上流社会的魁奈有机会更多地了解社会经济问题,有机会与更多的知识精英交往,也对这些问题及成因有更深入的理解。因为对农业问题的关注,魁奈分别于1756年和1757年,在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上发表了两篇论文《租地农场主论》和《谷物论》。在这里先说一下《百科全书》。1747年狄德罗准备将一套来自英国的《百科全书》翻译成法文出版。当他发现很多条目内容陈旧且充斥着宗教偏见后,决定编辑一部新的《百科全书》,以探索新知识,宣扬新思想。在那样一个严酷的专制时代,宣扬新思想是一件冒险的事情。《百科全书》还没有正式出版,狄德罗就因为“危险思想”被捕入狱,住了几个月的监牢。为了应对严格的书报检查,《百科全书》的编辑采取了一种挂羊头卖狗肉的策略。词条正文是能够应对检查的传统思想和观念,新的思想则被放在附录当中。魁奈当时已经是学术界和思想界有有影响的人物,为了避免因文获罪,他发表的这两篇经济学论文所署的都是他儿子的名字。
《租地农场主论》应该是经济思想史最早的技术经济学论文之一,其主要内容是用算术或者数学或者统计的方法对两种农业耕作或经营模式进行效率比较,为法国农业改革提供对策建议。魁奈以为,法国农业发展落后的重要原因之一的经营方式的落后。农业的发展需要通过资本积累来扩大规模,改进技术,提高效率。而当时法国流行的小农经营却是一种不利于效率改进的制度。小农经营是一种用牛耕作的,两圃轮作的经营方式。土地所有者提供耕牛、种子等生产资料,分配上实行分成地租。小农经营由于规模小,效率低,积累率低,因而不利于农业的发展。在经济学的意义上,小农经济还存在其他一些问题,比如分成租一般而言不利于提高经营者的积极性;另外,租地农场主更愿意将耕牛用于非耕作的其他用途以实现自己的直接利益,从而形成对地主利益的损害——这是一个委托代理问题。大农经营是一种用马耕作,三圃轮作的经营方式。租地农场主自己购置生产资料,实行固定地租。魁奈以充分数据证明,大农经营规模更大,效率更高,剩余更多;因为积累率高,投入增加,可以带来进一步的规模效益。大农经营的固定租相对于分成租而言,更有利于提高经营者的积极性;而且,生产资料由经营者购置还有效解决了外部性及委托代理问题。
接着于1757年发表的《谷物论》除了继续对大农经营和小农经济进行技术经济学的分析之外,还探讨了财富问题,提出了“纯产品”概念,阐述了单一税的思路。“纯产品”概念对于魁奈及其重农学派来说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是他们构建理论体系的基础。魁奈所谓“纯产品”,指的是农产品中补偿生产资料、工人及农场主的生活资料之后的剩余产品。纯产品的价值形态就是剩余价值,马克思因此将魁奈看成是最早对剩余价值进行研究的思想家。在魁奈的观念里,工业和农业的不同在于,农业中借助于自然的作用,可以增加社会财富——“只有上帝才能创造财富”——这就是纯产品;工业生产因为没有自然的参与,只能将财富“相加”,而不能使财富“增加”。因此,农业生产属于生产性劳动,而工业、商业及其他行业则是“非生产”的。对生产的这样一种偏狭的认识具有神学的性质。为此,对重农学派怀有好感并一向宽和仁慈的斯密也不得不表示怀疑,甚至忍不住进行了讽刺。他说,按照重农学派逻辑,我们准备用类推法,认为每一对结婚的夫妇不生育二个以上的孩子就没有生殖力。“纯产品”概念的一个重要意义在于证明农业在国民经济中的重要性。按照魁奈的说法,只有纯产品才是财富,而且,只有农业才生产纯产品,因此,农业成为财富的唯一生产部门,也成为各行业收入的最终来源。
借助于“纯产品”概念,魁奈还分析国民收入在社会各部门之间的分配及社会总产品的实现问题。这种分析集中体现在他1758年发表的《经济表》中。《经济表》被看成是魁奈最重要的作品,在其中,魁奈以图表的形式分析了社会总产品在生产阶级、土地所有者阶级及不生产阶级之间分配过程,分析了社会总产品循环流转过程,分析了社会再生产顺利进行的条件。按照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理解,社会再生产的顺利循环,要求当年生产的总产品能全部售出,这叫价值实现;还要求第二年再生产需要的投入品全部能买到,这叫做实物补偿。而价值的实现和实物的补偿又要求国民经济各环节之间存在合理的比例关系。魁奈因为表达了马克思意图表达的某些思想而受到马克思的高度认同,他被马克思看成是古典经济学时代最有天才的思想家。在经济学后来的发展中,魁奈的“经济表”被看成是宏观经济分析的一次成功尝试,是对宏观经济均衡的一次卓越分析,还是现代国民收入分析重要来源。其实,在魁奈之前,关于整体均衡,经济循环及比例关系,布阿吉尔贝尔已经有过明确的表述。而在布阿吉尔贝尔之前,关于宏观分析,关于国民收入,在威廉·配第那里已经有了思想的萌芽。荣誉归于魁奈,并不是因为表述的清晰或者论证的严谨,而是相反。魁奈的“经济表”可能是经济学历史最难懂的文献。实际上,在马克思之前,没有人理解过这部天书。魁奈的门徒们将“经济表”吹捧为除了文字和货币之外人类最重要的发明,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其中的奥妙。与魁奈同时代的一位思想家西蒙·尼古拉·昂利·兰盖(1736-1794)对魁奈门徒对“经济表”的盲目崇拜作出这样的评价:“我们对你们视为神圣福音的荒谬绝伦的图表符号没有任何敬意。孔子在《易经》中,曾画一个表,包括六十四卦,也用线相连,以说明阴阳变化,你们的《经济表》足以与之比肩,但整整晚了三百年(关于《易经》的作者及时间有误——本文作者注)。二者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难以理解。《经济表》是对常识、理性和哲学的侮辱,表中各栏的再生产净值总是以零结束,任何人的研究成果若有这样的标志,足以表明要理解他是徒劳的。”(罗斯巴德:《亚当·斯密以前的经济思想》,P586)
魁奈一生勤于思考,勤于写作,即使六十多岁之后才开始研究经济学,还是写过很多很多的经济学著作。在魁奈所有的著作中,只有最初的《租地农场主论》和《谷物论》还算内容充实,条理清楚,逻辑合理。后来写过的很多东西,大多数内容繁杂,结构混论,逻辑矛盾。极端一点说,魁奈的有些文章,堪称是思维混乱,逻辑冲突的典范。他在《谷物论》之后写作的《人口论》和《赋税论》在他的思想体系中具有重要地位,在其中进一步阐述了关于“纯产品”,关于生产性与非生产性及关于税收的思想,但其矛盾和混乱实在让人无法卒读(因为《百科全书》在1759年由于唯物主义倾向而被查封,这两篇论文在魁奈生前没有公开发表)。以《人口论》中关于使用价值的一段话来证明。——“使用价值经常是一成不变的,经常或多或少地取决于人的因素,取决于人们的需求,以及人们对拥有该物品的愿望。”(《魁奈经济著作选集》,P119)——使用价值既取决于人的需求和愿望,又是一成不变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匪夷所思的超人的思维形式啊!再看一段话,“只有那些用劳动生产为人们所必需的产品的人才创造财富……那些用自己的双手制造货物的人们并不创造财富。”(《魁奈经济著作选集》,P144-145)。同一段话,前后居然这样矛盾,如果你不怀疑这是疯话,就只有怀疑自己的智力了。“财富”应该是经济问题研究的核心,魁奈也无例外地经常讨论“财富”。但是,在魁奈的著作中,几乎没有两个地方他说到“财富”时,所表述的含义是相同的。一会说只有纯产品才是财富,一会又说有使用价值的东西就是财富,一会说货币不是财富,一会儿又说货币是财富,一会儿说工业部生产财富,一会儿又说生产财富……大卫·休谟对魁奈及其门徒这种故弄玄虚的文风深恶痛绝,他在给一位法国朋友的书信中说:“我希望你在你的著作中痛击他们,打垮他们,粉碎他们,使他们化为灰烬。”(杜尔哥:《关于财富的形成和分配的考察》,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P102)
魁奈同时代一位官员说他“本事大得像魔鬼,狡猾得像猴子”。魁奈著作的矛盾、混乱、故弄玄虚,有时候被理解成在极端专制主义舆论控制下的一种生存策略。如同他的门徒米拉波所说,最高明的人什么都说但又什么都不说,这样才不会进巴士底狱。米拉波(Mirabeau,1715—1789)的功夫也许没有魁奈那样高明,他就曾经因言获罪,被关进监狱,后来还是魁奈利用庞巴度夫人的关系将他捞出。米拉波发现坎蒂隆《商业性质概论》之后进行了深入的学习研究,形成了关于农业经济问题基本思想。他不仅出版了坎蒂隆的著作,还出版了作为自己学习研究心得的《人类之友》一书。魁奈就此书与米拉波展开了讨论,其结果是使米拉波成为魁奈的第一个门徒。后来,魁奈周围又聚集了梅西埃、杜邦等对农业经济问题有着浓厚兴趣的年轻学者,重农学派就这样形成了。重农学派或者重农主义一词,由杜邦在1768年发表的《重农主义——对人类最有利的政治组织的原则》中提出。他所定义的“重农主义”,是一种关于自然秩序的学说。“自然秩序”观念,从重农学派的历史渊源——布阿吉尔贝尔,坎蒂隆等等——以来,一直都是理解社会经济运行的核心观念。重农学派关于自由放任的观念,以“自然秩序”为基础,重农学派的重农观念,也以对“自然秩序”的理解为前提。
重农学派是经济学历史上一个真正的学派,这个学派的联系紧密,目标明确,团结一致,甚至使他们有了“宗派”的性质。熊彼特说,在经济学的历史上,只有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进而凯恩斯经济学才能与重农学派相比。其实,就对导师的信条的坚定不移的维护而言,重农学派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在重农学派这样一个组织内,只有一个导师,那就是魁奈,只有一种学说,那就是魁奈的纯产品学说,只有一种精神,那就是魁奈主张的自然秩序精神。这个组织有定期的聚会,有固定的聚会地点,有专门的期刊发表他们的作品。他们每周二在米拉波侯爵府上聚会研讨社会经济问题,他们将他们著作的出版地一律写成“北京”。他们将魁奈看成是最高权威,魁奈所有的言论只能去理解,而不需要怀疑,更不能批评。对待外来的批判,他们会一致对外,群起回击。观点的正确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维持魁奈的权威。在魁奈的观念里,经济发展需要资本积累,而储蓄则是一种“漏出”。这一观点受到杜尔哥的批判。杜尔哥认为,储蓄最终会转化为投资,资本并没有漏出。在理论交锋中,魁奈的门徒即使被击败也不愿意承认魁奈的错误。杜尔哥本来接受魁奈重农主义的很多观念,比如纯产品、自然秩序、农业的基础重要性等等,但他不愿意将自己认同为重农学派的成员。重农学派成员们自称为“经济学家”,杜尔哥就一直拒绝“经济学家”的称谓。魁奈的自以为是和固执己见让杜尔哥无法忍受。魁奈晚年对数学研究产生浓厚兴趣。他以为自己在几何学研究上有重大发现,准备出版著作。当时的著名数学家达朗贝尔认为魁奈所谓“发现”纯属胡扯,毫无科学价值。魁奈不顾朋友劝告还是出版了这部数学专著。杜尔哥对此感到很沉痛,他说魁奈让他的门徒和朋友们蒙羞了。重农学派对宗师权威的维护有时显得极端而可笑。魁奈死后很多年,萨伊在他的著作中对魁奈的某些观点提出批评,垂垂老矣的杜邦忍无可忍,写信给萨伊,说他靠魁奈的乳汁长大,却反过来打自己的奶妈。萨伊承认他吃过魁奈的乳汁,但说自己吃得更多的是斯密的乳汁。
在十八世纪后半期,重农学派在欧洲曾经盛极一时。那时候欧洲国家的一些君主,如奥地利皇帝约瑟夫二世,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三世,俄国女沙皇凯瑟琳大帝,德国巴登公国边疆伯爵弗雷德里希都是重农主义的信奉者。巴登公国曾经实施过重农学派指导下的改革:谷物自由贸易及农产品单一税。有欧洲国家的君主不仅信奉重农学派的理论,还将重农学派成员作为治国权威看待,向他们请教治国的良策。不过,重农学派能够提供的具有现实意义的策略似乎不是很多。他们玄妙的理论也许更加适合于清谈,而不适合于具体的国家治理过程。重农学派作为显学的地位在十八世纪七十年代之后下降,欧洲的君主们也不再迷信魁奈及其门徒的玄妙的言辞,重农学派的学术和社会地位下降。后来因为斯密,再后来因为马克思,魁奈及重农学派才得以一直保持着经济学历史上的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