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埃及的民主革命从和平改革变成腥风血雨之际,又有一种声音会出现,说民主不合适中国国情,往往引用的是下面的三段论法:
民主成功与否与人民的素质十分相关。这似乎是真的。
中国人民的民主素质不高。这似乎也基本成立。
因此结论是:中国不适合民主。
这结论却大错特错。
一些具有天真而良善愿望的学者或公知会反驳,说民主不与人民的素质有关,早期的希腊、英美很多公民知识层次很低,甚至不识字,不一样可以推行民主?但这有点偷天换日转移概念的嫌疑,学历高、知识高不必然就是民主素质好, 多的是高知识的人民主素质却极差。民主与人民素质确实十分相关,为什么少数国家的民主一路通顺?如英、美。有些国家几经波折还是自发地产生了民主?如法国。但多的是国家民主起起伏伏难入顺境,其中一些还靠的是“外国占领”才推行成功?如德国、日本。甚至有些国家如同巴灵顿莫尔说的,极权政治的崛起往往就是来自民主,由民主而民粹,进而成暴民政治,最后大家让“伟大领袖”来结束乱局。如德国的希特勒,菲律宾的马可仕,阿根廷的斐隆将军。人民民主素质不好,民主就跌跌撞撞推行不顺。
而民主需要什么样的素质呢?如同普特南长期研究义大利地方民主政治的结果显示,民间自组织的能力才是民主政治品质好坏的关键。自组织的能力包括两点,一是一群人组成小团体,对内能自订规则,合作信任,自我监督,自我治理,解决自己的问题。对外,则能够多元包容,妥协商议,产生集体秩序。
中国人的素质够不够?有人总想找出中华文化中也有民主“传统”,说一些孟子曰“但闻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来说明中国人的民权思想。这似乎扯太远了,这些思想只能说明王权是可以推翻的,却不必然导致民主政治。
另有一种说法比较靠谱,说中国自古也有结社(自组织)能力,比如孟宪实研究唐代敦煌农民,就可以看到自由结社的证据,或是明代文人结诗社之类的活动。其实中国自古以来自组织的传统就很强,虽然较多表现在血缘、宗族、乡亲和帮会这类团体中,较少是平等的结社,但中国人强于小团体的内部自组织、自治理,则是不争的事实。只是中国人却缺乏自组织的第二种能力──小团体外的协商、辩理与合作的能力,所以总是小团体间各自为政,甚至打成一团,无法形成较大社会的民主政治。
更糟糕的是,中国现代化过程中连这样的自组织能力又受到一次又一次的破坏,从五四的“把线装书丢到坑厕中”,到国家主义、集体主义的革命教育,到市场洗礼下自私功利的哲学,都让两岸的中国人一样,虽不能说自组织能力低劣,但实在也高明不到那里去。
那么中国人就不合适民主吗?台湾的例子却说明了,这一切是慢慢学来的,是作中学来的。政治民主与人民自组织能力是共同演化出来的。
2012年台湾大选,蔡英文输了后的讲话曾让两岸同胞多少人感动,说明台湾的民主选举已经变得成熟理性,谁胜谁负其实已经成为次要,因为它是台湾民主的一大胜利。无论是大选还是立法委员选举,不再有两颗子弹的疑云或各式各样的枪击案,不再有选前一个晚上忽然出现铺天盖地的谣言,杀个对手措手不及,不再有“非常光盘”“非常录音带”爆一些不清不楚的猛料,当然最重要的是,贿选也变得很少,而且没有输了就聚众抗议的事情。难怪多国媒体对此赞誉有加,甚至有美国媒体称这是亚洲民主选举的典范。
但这个成就却不是一蹴而成的。长期以来台湾民主政治里的闹剧、笑剧甚至悲剧从不缺乏,从国会打架到街头抗议变暴动,从每次选举都会出现“奥步”(就是一些不正当的竞选手法)到常有人输了就聚众抗议,从贿选、作票(就是造假票)疑云到黑社会介入选举,从民粹主义到暴民政治,说不胜说。还记得一九九四年我第一次看台湾的重大选举,台北市长选举,蓝绿两阵营都疯狂了一样,选举造势后群众不肯散去,还要游街,两队人马在街的两侧互相叫嚣谩骂,我刚好从中间开车过去,就感觉两边“暴民”要打街头巷战了。那时社会整个被撕裂了,台湾人民的民主素养可一点都不高。台湾能有今天的结果得来不易,是二十年来一点一滴慢慢学习、渐渐觉醒得来的。
自组织能力是慢慢学习得来的。没有机会自组织的人民就不会学习自我治理以自行解决问题,所以只能成为“愤青”,只会骂爹骂娘却没有行动能力。没有机会自组织的人民就不会学习如何与别人协商、包容并合作,只能遇到异见便一阵攻讦谩骂,甚至造谣生事。平常一肚子不满,自然遇到风吹草动就成了乱闯盲动的“不明真相的群众”,因为他们要的是发泄情绪的机会而不是事情的真相。只有平常能自组织起来自行管理的人民才会学习理性的辨论,包容的胸襟,协商妥协的能力,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进而共同合作,一起实施,并互惠公平地分享合作成果。
中国人的自织织能力是不够,但以此为理由而剥夺他自组织的机会,只会使他素质越来越差,越来越有理由不敢放手,结果是一个恶性循环。只有正向地走出一步,让他在跌倒中学习,在学习中成长,政府一步一步地放手,大家才一步一步地学会自组织。台湾人同文同种,又有着和大陆相同的发展经验,当年素质也很低,今日的成熟民主就是这样慢慢地学习与成长得来的。
如今四类民间团体可以自由登记,政府服务外包也逐渐成为常态,这些都是让公民学会自组织的机会,是一个好的开始,社会只有在作的过程中学,才能变得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