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一词从英语leader而来。“领导”,译意很准确,就是引领、引导。而这个概念一旦成为大众语言,领导却与职位和职务挂钩,成了官僚的别称。要理解领导概念为什么在我国会被同化,被扭曲,我们需要先审视我们的官本位的政治文化。
中国古代历史上,如不认真挖掘,真正算得上领袖的人寥寥无几。
朝代更迭,外族入侵的危机时刻,偶见民间或者贵族里站出几个人来。书上不把他们写成百姓的领袖,而把他们描绘成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们叱咤风云,建功立业;民众也好,军队也罢,不过是一群小喽啰,跟在后面摇旗呐喊壮声势,做英雄的陪衬或者陪葬。领导农民造反的人,史书上不称他们为领袖,而是乱臣贼子或者乱党,也不说他们领导了农民起义,只说他们聚众闹事。朱元璋是个例外,没有人敢说他是乱党,可是人们感慨的也不过是他的苦出身,从和尚走向皇位的历程,和改朝换代的伟绩。人们并不理会他先是领导农民起义,反对蒙古人统治,后来发动了一系列政治和吏治的改革。我们的古代词典里没有“领导”这个词。
和平时期,我们看到的只有皇帝和臣子,官员和民众,统治和被统治。封建时代统治者的责任是“坐镇”,而不是“率领”。国家的君主,地方的官员,都是由上而下按系统管治民众。人们没有领导的概念,只有做官的意识。
官本位的核心是权力和地位。有权力才能施展抱负或大发淫威,有地位才能号令天下并光宗耀祖。做官是世人的最高追求。按仕农工商的顺序,仕,即官,社会地位最高。之所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因为读书具有功利的性质,“学而优则仕”。“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无数读书人的梦想。《大学》是这么规划君子的人生道路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做官为政”是莘莘学子的梦想,它既是出发点,又是归宿,人生的最终成就由官阶佐证。“向上爬”,形象地勾勒出心灵的历程和仕途的艰辛。
我国早期的哲学家,例如孟子,是主张仁政的,曾提出“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治国理念,但这从来没有成为主流意识。老百姓从来没有重过官家。皇帝是天子,他的后代是龙子龙孙。当官的是百姓的父母,县令是“父母官”,老百姓则是子民,草民,小民,因不满而反抗者更被斥之为草寇。官民之别有如天壤;官与官之间界线也分明,“官大一级,胜于父母”。官本位是我们传统政治文化的基础。
官本位为代表的政治文化并没有因为封建社会的解体、共和体制的建立而宣告结束。它因为渊源远长,影响至今还深广。我们不难看到处于社会上层的管理者、领导者身上浓重的官本位胎记。且不说政府官员,因为他们除了领导,也确有行政的职责,他们的职位好歹与封建朝代里的官位相对应,例如总理和宰相,部长与大臣,省长与巡抚,头衔换了,责任范围大同小异。党务工作者、企业的经理人实在没有理由把领导岗位当官做。不幸的是,这正是历史遗留给我们的现实。解放后组织公有经济时,工厂的管理人员由政府委派,一律干部编制,和政府官员套用同一工资级别体系。改革开放28年后的今天,大型国企的主要干部依旧套政府公务员的级别,总经理根据企业规模分别套所谓正副职的部级、司局级、处级等。党务工作者当然更是如此。有人告诉我说亲眼见过一个和尚的名片印着“副处级方丈”。他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不像是开玩笑。中国的“官本位”意识竟也侵淫佛家圣地,可见官本位意识之无孔不入。
与西方没有官本位传统的国家进行比照,这个问题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中国社会高层鲜有慈善家,道德家,事业家,多的是官员,图的是名利地位。中文里组长,队长,科长,处长,部长,这些“长”都暗含“官长”之意。他们的官阶分明,地位和待遇都不一样。英语里没有这么多等级和头衔,一般称小组领袖、团队领袖,项目管理人、部门主任,这些头衔没有官的含义,与中文的“带头人”“负责人”“牵头人”“排头兵”相仿。我们的人从领导或管理岗位上下来,叫退居二线,实权没有,虚名也是不可少的,名片上少不了有“正局级调研员”之类的名称。像华盛顿那样,于总统任期结束后不享受任何特权,回家种地,在中国无法实行,所以从未实行过。
优秀人物由于他们的领导素质和业绩被推到领导岗位,人们原本期待他们能带领民众走得更远,故此人们不再唤他们是官僚,改称领导。一旦他们以官员自居,忘记了领导的责任,领导就失去了其原始意义,烙上了官的印记。现在人们把凡是比自己级别高的人,都泛称为领导,足见领导已经成为官僚的代名词了。你不把干部当官做,别人也把你当官看。许多干部为了表现谦恭,不愿说自己是领导,称自己是老百姓,是群众的一员,这实际上从另一侧面反映了他们理解的领导还是地位优越的一群。若不是把领导看成是高人一等的特权人物,何必否认!
不错,放在社会发展的长河里看,那一页历史正在过去。然而,几千年封建社会铸成我国的民族心理,很难像翻书那样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