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皋所著《武陵土家》历史冰箱中的奥秘


 

 张良皋所著《武陵土家》历史冰箱中的奥秘

 

     1.文化源头

    武陵历史冰箱的最深层是考古人类学家打开的。巫山人的出土说明中国历史的第一笔要从此地写起。从云南元谋到四川巫山这一带具有古代猿人栖居的一切条件,巫山更是完善,这里多有天然盐泉涌出。盐能为人脑发展提供14种微量元素,是从猿人到人必不可少的催化剂。发现巫山人的大庙一带在长江之南与建始为紧邻,中国人猿揖别的礼仪坛场应有一处在武陵。
    
巫山、武陵山都是南北走向的山脉,本来把古四川盆地团团箍住,长江、还有清江,都是夺路东下的。三峡南北两岸纵深地带,分布了许多小河谷,小盆地。瞿塘以东,巫山以西,百里江段,水势平缓。考古学家都知道,这种小河谷、小盆地、平缓江岸对人类特别友好,最宜于古人类栖居。巫山人的出生地距中原很近,必然较早到达中原。元谋人即使有意逐鹿中原,也不如巫山人便捷。
    
前章《民俗宝库》的全部内容,都可作为此地曾是文化源头的证据。文化源头具有产生某些古老民俗的条件,古老民俗在其原生地特别服水土,特别具有生命力,因而能顽强地持续流传。

     2.巫戜初基
    
《山海经》中的巫戜国,或曰:戜民之国,首先以盐致富,达到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行有余力,乃得发展文化。这个戜民之国,因大溪文化之发现而得落实。比距今6300——5900年的大溪文化更早,距今7420±100年以前的城背溪文化文化,也在武陵地区发现。这些文化早就进入中原,影响了仰韶文化和往后的煤山类型文化——而不是中原文化影响这些文化,我们往常的思维定势须倒过来,重新试排先后,才能真正认识武陵地区古文化的意义。
    
任乃强先生最先注意到大溪文化遗址中每有大量鱼骨,必是用盐腌鱼殉葬,所以此地附近必早有丰富盐源,而巫溪大宁河盐源恰可满足这一条件,戜民之富也正是由于这一原因。这在任乃强先生《说盐》一文中考证精详,有说服力。任先生似乎不曾注意:戜民完全可能是最先用铁的民族。戜民之,写法稍变,加上金旁就是繁体铁字。就在《山海经》中有言:出铜之山四百六十七,出铁之山三千六百九十(《山海经第五·中山经》),铁山之数为铜山之八倍,中国完全可能是一个用铁先于用铜的国家。(戜民之所以富,不仅因他们有盐,而且因他们有铁。巫戜之民也是土家先民,所以我们可以说土家很早在文化上领先。

   3.始制文字

    殷代甲骨文已经相当成熟,用锋利工具剖在甲骨上,肯定是青铜时代以后的事物。更早的文字应该是陶文,人们只要开始制陶,便知在泥胎上刻划非常方便,所以西方最早的文字就是刻在泥版上的巴比伦楔形文字。1994814日《人民日报》第八版转载《文汇报》83日消息:我国文字起源又推前两千年——宜昌发现最早象形文字。邓辉先生在其近著《土家族区域的考古文化》一书(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10月第1版,53页)引用了此项发现,称之为“大溪文化宜昌杨家湾遗址中刻划(文字)符号”,认为“它比仰韶文化中发现的刻划符号更接近于商代的甲骨文字”。这项发现是令人惊喜的。

    土家先民拥有一切条件首先创造文字。土家本来就在中华文化的胚胎之乡生息繁衍,有更多机会领先创造文化——包括文字。土家先民巴人是一个行盐的民族,大范围供应人民必不可少的巫盐,这种商业的需要促进了各种符号的发展乃至创造文字,正像欧洲古代文字之发展得力于经商民族腓尼基人一样。制盐的技师很早获得神性,发展出巫盐产区的巫文化。高辛氏神巫绝地天通,垄断了沟通人与神的特权,他们必然热心创造一种工具来行使这项特权;为此努力创造文字。文字之创造和语言之统一辅车相依,互相促进。巴人行盐区域广泛,当时各地语言必不统一,所以需要一种跨语言的符号文字,正像全世界都懂阿拉伯数字符号的意义,但读出不同的声音;不同的仅仅在于:阿拉伯人只创造了10个跨语言符号,汉字却是数以万计。由于汉字这个强大工具的沟通,加强了中华民族的融合和凝聚,促进了语言的统一。所以,从泛巴意义上的巴域(大巴山、大别山即巴山以南,南岭以北)很早就形成了上江官话区,即巴域普通话,再沿从西南到东北的中华语言畅通线,带动全国语言的统一。尽管土家南部至今还保持古老的土家语言,也不会妨碍土家北部的先民创造语言符号文字,连语言也融入巴域普通话中。要不然,《楚辞》就不能让全国人读懂,《诗经》中居十五国风之首的《周南》、《召南》,分明出于巴域,更不能让全国人读懂。

    文字的问题很复杂,但巴域文字符号既已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长阳香炉遗址又出土大量卜骨卜甲,土家先民对甲骨文的知识产权,不妨先行申报。

    4.高阳故里·祝融
    古国·彭咸旧居。我国文化事业中启动了一项巨大的夏、商、周断代工程,打算把这三代的断代问题弄清,取得共识,这很有必要。其实三代以前的五帝也并不完全混茫,只是以往寻找中国文化源头的大方向被外国学者误导往西北,以致愈找愈混茫。华夏文化的最重要上源在巴域,正像埃及文化的上源在努比亚。我曾斗胆提出三巴寻五帝,百越探三皇,在元谋猿人已经证实,巫山猿人越来越接近证实的时候,我不禁还要加一句南中隐大荒
    
距今5000年开始中国的五帝时代。如果我们正确理解并老实接受屈原在《楚辞》中所提供的历史信息,当然该相信五帝之一的高阳氏颛顼(zhuān xūn)是出自武陵地区,兴山城关旧名高阳镇并不浮夸,屈原自称帝高阳之苗裔并非谬引中原古帝以自重。若按拙见,高阳之后的高辛氏也出自本地区,黄帝母系氏族西陵氏也出自本地区,所以中国五帝,有两个半出自武陵。五帝之中,至少黄帝、颛顼、帝喾(kù)”是共名而非专名。例如颛顼,去掉其面具”——“,立即显出耑(duān)王,分明就是武陵地区流传至今的端公”——半人半神、绝地天通的巫。
    
历史上相当活跃的祝融氏,人们但知其活动的大致范围偏南,时间从五帝始,其中一些姓被夏所灭,一些姓被商所灭。这个氏族,有无一个发祥地?似乎无从深考。其实祝融就是祝庸,庸的地域是可考的。我们以前都知鄂、豫、陕边区是古上庸地带,即庸国故地,《施南府志》、《利川县志》在沿革记载都叙隋大业初曾一度改施州旧名清江郡亭州雍州,这个改动,不为无因,使我们知道施州一带,曾为庸国故地,庸国曾是地跨峡江南北的大国。难怪周武王纠合巴师八国伐殷,庸为八国之首;也难怪楚国兼并庸国之后,立即强大起来。屈原《离骚》第二句说朕皇考约伯庸,他的父辈就是庸国君长,或者说至少代表楚国坚临庸国。楚国芈()姓王族来自百越,楚国基本群众是以庸国为首的巴人。庸国也有大量人民迁入

中原,建立鄘国,所以《诗·鄘风》中出现定之方中,作于楚宫,就不足为奇。有学者说楚国先世的鬻雄祝融,当然也是祝庸。若然,则楚国王族本当姓,又说姓,其实也不冲突。来自百越的王族姓芈,来自庸国的王族姓熊。祝融在上古是高辛氏的火正,武陵各县遍布火神庙,容美土司地区到顾彩访问时还保留改火古俗,是否与这祝融古国有关,值得深思。
    
屈原《离骚》最后一句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这彭咸之居在何处?我在拙作《巴师巴国考》中最感困惑的就是这一点,现在看来,有望理出头绪。有学者认为湖南土家就是彭人,很富于启发性。湖南土家供三驾马车的神:彭公爵主,向大官人,田好汉,彭公爵主大有可能是《山海经》中十巫之一的巫彭,是祝融八姓中的彭祖。巫彭的领地应该在武陵的南畿部。难怪彭水就在本地区,唐人甚至称施州蛮为彭水蛮(《宋史·蛮夷传》)。
    
巫咸有无领地?《后汉书·南蛮列传》有关巴郡南郡蛮故事中的务相,大有可能即巫咸。人们以谐声识出务相向大官人乃至向王天子,我们也不妨以谐声识出务相巫咸。巫咸也是《海经》中十巫之一,屈赋中多次提到,级别颇高,贵为向王天子,也无不可。巫咸之即盐味之咸,巫咸本当是善于制盐的神巫。务相被立为廪君费解,这廪君可能是靈君臨君之音讹。靈字金文有作()形的,此形上下三部可与对应,臨和靈在古代都与盐字相通。务相曾与盐水女神打交道,这在《离骚》中正是求虑妃之所在。虑字上为虎形,下面的字是盐卤字中象盐形的,合起来正是土家图腾白虎饮盐泉。清江流域是巫咸旧居。

    5.为土家找回屈原和王嫱
    
对武陵土家而言,峡江并非不可飞渡的天堑。夔州施州,巫山建始,自古时分时合;巴东秭归,至今跨江设治。前文更说到周以前的古庸国就地跨峡江南北。屈原的先人曾是庸国首领;他的籍贯秭归乐平里,从来没有受到有根据的怀疑,有什么理由可说屈原不是土家人呢?1998年夏我有幸参加三峡文物保护考察,同行的长办考古工作者林春同志惠告:在屈原故里作考古发掘,没见到任何楚文化迹象,不知屈原是何方来的外来户。她说时透着扫兴,却令我欣喜过望:没有楚文化迹象,不正表示屈原故里是巴文化区、屈原是土家人吗?自有《楚辞》以来,屈原就受到不公正待遇,大家一方面敬佩他的人格和文格,却同时认为他一开口就说假话,说他自称帝高阳之苗裔是吹牛。不言而喻,这里含有民族歧视,似乎土家人中不可能出现一个帝高阳。这个案

得翻过来。缺乏这个基本立场,我们永远不可能全面读懂《楚辞》。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民族歧视早在楚国统治集团中就已存在。出身庸国后裔的屈原并不能被纯种百越的芈氏王族看重。连出兵打仗都有区别。春秋时期搞礼乐征伐的文明比武时,只有来自百越的嫡系部队例如若敖之六卒,出头露面;到战国时期杀人盈野”“杀人盈城时,才重用屈、景、昭三姓。屈原大概还不太懂民族歧视内涵,一厢情愿忠于楚国,简直白费精神。我为屈子不平,在游秭归乐平里时曾题一诗:
    
见说王畿宅旧许,
    
谁怜帝裔降归州?
    
中军自有若敖卒,
    
屈子空怀郢路优!
    
王昭君之在兴山出现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她决不是仅仅因为面貌生得美丽就被征入汉宫的。她至少是精通胡乐的音乐家。用我们现代人的想象,在当时的兴山学胡乐只能是天方夜谭。但那时的兴山肯定与今不同,在汉代完全可能还是巴文化的中心地带,王昭君从小应该受过相当良好的教育。当时的汉元帝也算得一个比较合格的皇帝,他选派昭君去担当和番重任决不会轻率从事。历史也证明昭君完成了任务。现在已经知道,昭君一家三代,包括亲戚,都曾献身于汉匈两族的和平事业,甚至不受改朝换代影响。昭君的两个侄儿王歙(shè/xī)、王飒在王莽时期还出使过匈奴,立功封侯(事见《汉书》九四下《匈奴传》)。在昭君时代,巫溪香溪盐产仍然旺盛,盐道必也畅通。昭君要到长安,也不必按现代人之想当然——要昭君出西陵峡再寻路进京。那时只要沿

香溪北上,翻过神农架东麓,很快就可到达房县或保康,再乘船坐轿到长安都直捷。
    
同样,屈原要到汉北、鄢郢,沿香溪古盐道而行,也很方便。现代公路,由房县到秭归,大概也遵此线。我曾走过一遍,故尔稍有实感。不能小看这条路线。这条路线加上一些与之平行的古代南北通道,例如巫山大宁河谷等,正是古代巴人弥漫式地、和平地进入中原的通道。巴人,或以族源而言,百濮,首先占领中原,成为最早的中原土著,然后羌入中原,带来彩陶,形成仰韶文化;百越最后入中原,带来黑陶,形成龙山文化。我们为土家找回屈原和王嫱,顺便也找到一条重要的古代南北文化通道。司马迁在《史记·六国年表序》中说明夏、商、周、秦、汉都起于东南,也就是这些朝代的统治集团都来自百越。楚国芈姓王室也来自百越,他们进入中原之初,屡遭夏、商、周排斥,最后与巴人结合,才在南阳盆地站稳脚跟,楚国兼并屈原先世所建的庸国之后,才真正强大起来。
    
据说:有些地方的土家人在跳丧时,不论识学与否,都还会唱屈原所作《九歌》的《国殇》(张正明《土家族研究丛书总序》,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10月第1版),可见土家人并未忘记屈原,也许无须找回;倒是学术界该捐除成见,承认事实。

    6.汉宫·楚宫·土家吊脚楼
    中国建筑,到汉代就渐趋成熟。汉朝是楚人建立的政权,即使汉承秦制,但须知秦学楚规,春秋诸国,都学楚宫,秦也不例外。所以汉承秦制也是绕了弯子的汉承楚制。汉朝建筑,遗存无多。楚宫更是泯灭,杜甫在其《咏怀古迹》中曾叹息: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楚宫是否全然泯灭了呢?在我看过一些土家吊脚楼之后,我认为这就是楚宫的活化石,曾写了一首诗回答杜老:
    
巴峡何方觅楚宫?
    
舟人指点有无中;
    
层轩曲槛依然在,
    
但越巴山又一重。
    1988
年我参加三峡文化保护考察到巴东楠木园,那里仅有一座民房被当地文物部门认为可能是土家吊脚楼,但外貌并不典型,所以无把握。前文第五章已经谈过我登上阁楼发现正屋脊与厢房脊交接处的伞把柱,是典型的土家构造,证明唐元稹诗中所提到的巴东阁栏头并非虚语。阁栏头的分布不会到江南戛然而止,江北肯定也有——说不定我们将来到江北能发现土家吊脚楼。楠木园这座外貌并不典型的土家吊脚楼大有保护价值,它是土家建筑文化分布范围的标志,也是土家整个文化分布范围的标志。土家吊脚楼正是楚宫汉宫的活化石。谁要克隆楚宫汉宫,不妨到土家吊脚楼中去寻找基因。
    
土家吊脚楼是井院式干栏。井院来自黄土地区的井院式窑洞,干栏是西南各族的人居共同形式。井院式干栏恰恰是华夏建筑文化和巴域建筑文化的融合,从建筑上反映了楚文化的构成,因而也反映了继楚而起的汉文化的构成。从武陵往西南,在建筑上我们可以看到华夏基因的逐步减少。曾是长沙武陵蛮的瑶族和与之紧邻的壮族干栏不再有围合趋势。侗族不再保持明间而在山面置梯开门。僾尼族强调中柱,简化构造而多用竹用草。西双版纳傣族竹楼就很少与华夏建筑有共同之处而成为功能明显的住人机器。对干栏而言,我们是在倒叙”——沿干栏建筑史的历史长河上溯。窑洞之发展自有序列。干栏与窑洞的融合,在武陵最为完善。
    
土家吊脚楼在功能上、构造上、外观上都是集华夷之大成,土家族是一建筑大族,其建筑上的成就不亚于藏族。我们应该像保护布达拉宫遗产那样来保护土家建筑的精品;对大片土家吊脚楼群的保护应该扩大到区域环境保护的新课题。

    7.行军秘径
    在中国的战争史上,武陵并非兵家必争之地,却常常是兵家必之地。从秦朝用断楚右臂的策略开始,有的学者如林奇先生,就认为白起攻楚的进军路线应该经过武陵。刘备伐吴,主力进退都经过此地,父老能确切指陈,刘备猇亭(xiāo tíng)战败后就取道建始经黛溪(大溪)过江到奉节。蒙古灭宋,又重演了一次秦灭楚的故伎。谁要忘记这条秘径,准定吃亏。宋伐孟昶(chǎng),明代明昇,都取道鄂西,偷袭成功。后世张献忠主力,李自成余部,川楚白莲教,天国石达开,都曾是这一带的过客,表示农民起义军善于利用这一秘径,进行隐蔽。甚至解放军二野入川,主力都曾横穿武陵。唯独抗日战争,仰赖中华列祖列宗威灵默佑,中国人福至心灵,居然记起了历史教训,坚守武陵,没让日寇轻易假道入蜀。
    
中国历史上这么多的威武雄壮的演出,都以武陵为跑场道。但武陵不愧为历史冰箱,善于为历史保密,演出一完,幕布下垂,再也没人记起这条跑场道。人们若认真发掘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历史故事,会触

发多少忆昔感今。
    8.
从逋逃薮(sǒu)到抗倭堡垒
    为逃避暴政、逃避奴役,躲兵、躲匪、躲债、躲罪……而逃入武陵地区,是这一地区很特殊的现象,冷藏了不少历史事迹,增加这一地区的神秘性。陶潜《桃花源记》,并非全然虚构,肯定有历史传说为根据。正是武陵地区,为人们,特别是楚人,提供了既方便又安全的逋逃薮”——“寻得桃源好避秦
    
宋亡,遗民逃入武陵地区者无纪。我们到咸丰官坝龙坪,那里有不少陆姓居民,自称陆秀夫的后代,这就表示确有宋遗民进入这一地区。但不免付出代价:从此隐蔽,不令世知,装愚守拙,无所作为。


    
明亡,大量明遗民逃入武陵,有些留下了姓名,例如,文安之、熊汝学、张京、陈正言,都是有功名有地位的人,载在《施南府志·流寓》。其中文安之是个非凡人物。他本以被罢官回家,以后再也无意仕进。遭国变,到顺治六年(1649)挺身而出,参加抗清。这时李自成余部也大量涌入武陵地区,与南明合作;文安之多方与这号称夔东十三家的农民起义部队联系,直到顺治十六年(1659),居然纠集了十六营兵力,进攻重庆,事虽失败,文安之不愧为民族英雄,不亚于文天祥。但他不幸是在武陵这个历史冰箱中活动,他的事迹也就被冷藏起来。
    
武陵地形复杂,林深箐密,特别容易躲藏。尤其是洞穴,是藏兵、藏匪、藏人的胜地,不知有多少令人称奇的故事。利川有个洞,藏了白莲教匪数千人,以躲避官兵屠杀,但最后都被官军燃烟熏死。咸丰王母洞村子对面山上的洞口,至今还看得见层层设防的枪眼,一有匪警,全村人就躲进去。我们游览利川黄桶岩,那是一个四围陡绝的巨型天坑。我沿绝壁试着往下,连背脊都发凉。不料这里曾有一户人家,为逃避征兵征粮,在坑底住了几十年,解放后才重返人间,为此还演了一出《黄桶岩传奇》。武陵地区民众结寨自保,豪杰占山为王的故事,永远也说不完,值得好奇之士去搜罗。
    
抗日战争期间,湖北三万中等以上学校的学生和几十万抗日军政人员,一齐涌入武陵地区,充分利用了这个历史上的逋逃薮,避开了日寇的攻击,成功地拱卫住重庆的大门,保护了西南半壁。日寇曾从宜昌石牌要塞正面、背面,乃至从西南大迂回到渔阳关,都不曾动摇这个抗日坚强堡垒。这里不但退可以守,而且进可以攻。1941年,就曾组织了一次相当大规模的反攻宜昌之役,虽未攻克宜昌,也足令倭寇胆战心惊。至今在武陵地区,到处都不难见到抗战遗迹,供人凭吊。武陵这个老资格逋逃薮毕竟继明朝出兵抗倭堡垒。土家人慷慨地出丁、出伕、出粮,为抗战作了巨大贡献。

    
我的初中同班同学李兴臣,在反攻宜昌之役中身任连长,为国捐躯,我曾为他题诗于宜昌三游洞:
    
下牢戍接石牌关,未许狂倭正眼看。
    
天凿夔巫通楚蜀,地倾英烈保西南。
    
猿声久共炮声断,烟雨难随泪雨干。
    
故垒残旗何处识?翩跹神女舞苍山。
    
武陵土家这个历史冰箱中,不知还冷藏着多少奥秘,有待人们去发现。大家都知道,汉文化是华夏文化的主体,楚文化是汉文化的前身,巴文化是楚文化的基础,土家处于巴域的核心部位,本当是文化热点,却被冷藏得严严实实。这个历史冰箱如何形成?实在也一言难尽。我们行文到此,无法回避这一疑问,只得勉力提些简单看法。

    
首先当然是地形封闭。这里南北东西,都有高山大壑,众多尚未归化为山民”“峒蛮的人,只能望而却步。武陵四周,田原丰美,非绝对必要,人们不会冒险犯难,进入此区。
    
其次,这里本有盐源,能够发展原始的交易,促成经济和文化的繁荣。但土家腹地的清江盐源,过早枯竭,经济萎缩,文化也随之衰落。
    
第三,边沿地带如巫山、郁山(彭水)盐源,本可继续运济中心地带,保持盐道畅通。但后起的盐源如海盐和自流井、贡井盐抢得了市场,巫盐郁盐都失去了竞争力,退出了市场,盐道因之湮塞,这一地区与

外界的沟通几于断绝,经济文化的发展也就陷于停滞。
    
第四,蒙元和满清两朝的文化封杀。这一点只要从夹在两朝中间的明朝的政策便可不言而喻。明朝力主兴办教育,从开发民智入手,连土司子弟不读书也会失掉继承权,这无疑会激发活力,促进发展。明朝的政策反映元朝对此地之漠不关心,只作羁縻,听其自生自灭。这一地区曾是宋朝抗蒙前线,人民未必对元朝倾心向化,难邀元朝眷顾。何况蒙古人自己也无长治久安打算,一味鄙弃文化,更不会关心别的民族之文化开发。清朝以200万的满人统治一个6000万人口的大国,本来就惴惴不安,整天忙着巩固政权,无暇他顾。而武陵一带,大量涌入明朝遗民和李自成余部,与南明政权保持联系,甚至联兵进攻重庆。明遗臣,抗清英雄文安之的幕客宋某,直到康熙四十二年顾彩访问容美之日,年八十余,还窝藏在田府。后来有一些利川人,即使不公然造反,但长期不

奉清朝正朔,直到康熙二十一年还用大明国号,也可谓桀骜不驯。一到吴三桂倡乱,又纷纷接受伪封,伺机蠢动。这一切,瞒不过有清开国几代英主,一到雍正末年,腾出手来,立即从容美土司开刀,改土归流。此后改设流官,虽也宣扬王化,但作为文化水平标志的学额却明显歧视。道光《施南府志》卷七所载施南府各县学额:恩施15名,宣恩2名,来凤3名,咸丰3名,利川4名,建始8名。我手头仅有的《黄冈地区简志汇编》,其中《英山县简志》(英山县人民政府编,19811月版)127页载乾隆三十七年岁科两试,向例每试文童入县学者十二名,两试相加,是二十四名,比施南府任何一县都多。英山是鄂东山区穷县,与鄂西山区各县有可比性。鄂西山区所受到的歧视十分明显,武陵其余各县情况恐亦相同,这是武陵地区落后近因,其作用在清朝与国同休,长达300年。
    
武陵这个历史冰箱,对土家同胞是不幸、不公平;但对整个中华文化而言,却算得不幸中有大幸,这里几乎原封不动地冷藏了难以数计的历史奥秘,让我们容易通过时间隧道去觇(chān)视我们民族的童年。现在情况又有大变,随着三峡工程之加速进行,武陵周边都在迅速升温,这个历史冰箱行将解冻,真正时不我待,对武陵土家文化之调查、研究和保护工作,都已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