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知己,斯足证矣”——范曾与陈忠实的一段文字因缘


 1995年二月下旬,寒意料峭的新春里,笔者因公去北京,闲暇中,在两位朋友张东生、伍立杨的热心安排下,某日晚到位于日坛公园内之“羲和雅居”去拜访心仪已久的国画大师、南开大学教授范曾先生,虽系初次见面,但我还是很快感受到了范先生身上那种卓尔不群,豪迈洒脱的艺术家气度,他渊博学识在豪放幽默的谈吐中不显山露水却又让人如沐春风,真如钱钟书先生对他的评价:“画品居上之上,化人现身外身。”

 
范先生在中国传统的诗、书、画诸方面均有不凡造诣,故当晚话题也都紧紧围绕着这几方面展开。当问及他在南开大学出资兴建“东方艺术大楼”的初衷时,范先生说:我们祖国艺术博大精深,如果不能真正深入其中,那始终都免不了见识浅陋的。搞艺术大楼,就是为了培养学者化的艺术家。他说:一个学者化的艺术家,必须具备五方面的素质:冷静的思维、奔突的热情、渊博的学识、精到的技巧,最重要的,就是要有高尚的人格。中国的文学和艺术从来主张人格与艺术的统一,不似本世纪以来现代主义那种人格和艺术的二元。对因市场经济带来的许多艺术上市侩主义的做法,范先生表示非常的憎恶和愤慨。他说:“从梵高到齐白石谁可能都难逃卖画为生的大限,问题在于当你面对画布和宣纸时,你要想要得是为了艺术而艺术而不是为金钱而作画,这才是最重要的。现在许多人身上充斥着乡愿、鄙俗之气,这对搞艺术绝对是害处无穷。小市民的汪洋大海是会淹没真正的艺术的。”谈到激动处,范先生挥手说:“艺术的大敌就是取媚和矫情,一切艺术都是心智之果,轰动效应永远不能造就真正的大师。”
 
言谈中,可明显感到范先生对祖国传统文化的偏爱。他说寓居巴黎时他对《楚辞》《庄子》《管锥篇》颇为倾注,这几部书陪他度过了在异国他乡的许多寂寞的日子。谈锋至此,我忽然想到正在成为文学热点的《白鹿原》,便问喜欢中国文学作品的范先生:“听说《白鹿原》在海外反响很不错,不知范先生看过没有?”范先生做了肯定的答复,同去的两位友人向范先生介绍说,我和该书作者陈忠实先生是好朋友,范先生来了兴致,他说:“《白鹿原》写得很好,很不错,九四年在巴黎时我认真读过。看完后还写过一首诗。”他顿了一下:“诗现在记不全了,但其中有两句还没有忘。”说着,他吟了起来,怕我们没有听明白,他拿过纸、笔写了出来:“仰首青天人去后,镇身危塔蛾飞时。”接着解释说:“这两句是写《白鹿原》中我认为写得最好也是我最喜欢的两个人物朱先生和小娥。《白鹿原》是这些年来国内写得最好的小说。”看他对《白鹿原》兴趣浓厚,我也顺便给他介绍了陈忠实先生创作《白鹿原》前后的一些情况,范先生听罢说:“真不容易,你回西安后,一定代表我向陈先生问好。”我当时忽然有一种想法:如果能见到范先生这首诗的全貌并由他本人书写后送给陈先生,不就更有意义了吗?然碍于初次见面,我无法冒昧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就只好作罢。
 
当晚,一直聊到更深夜寒,我们几人方才离开日坛公园。
 
回到西安后不几日,便见到陈忠实先生,我将此事告诉了他,并将范先生用钢笔写的那两句诗给他看,陈先生于是也有了一窥全豹的想法。不久,我和北京的朋友联系上,望他将陈忠实先生的意思转告于范曾先生,对方爽快的答应了。
 
当年7月末,我又到北京。30日下午,朋友张东声、伍立杨打电话说:范先生定于两天后飞赴巴黎,晚上将在安定门外甘水桥旁的“江苏饭店”聚宴告别,望届时赶到。不巧那日下午,京城风雨突变大雨如注,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江苏饭店”。再次见到范先生,他仍是那样神情豪迈意气风发,寒暄过后,他让人拿过一个纸筒笺,说:“我把陈先生的诗写好带来了。”说罢,打开卷首的纸筒,一张四开大、古色古香的宣纸诗展现在眼前,个性独特鲜明的“范体”扑面而来。范先生指着上面的诗吟咏起来:
 
                  白鹿灵辞渭水陂,荒原陌上隳宗祠。
                旌旗五色凫成隼,史倒千秋智变痴。
                仰首青天人去后,镇身危塔蛾飞时。
                奇书一卷非春梦,浩叹翻为酒漏卮。
 
“陈忠实先生所著《白鹿原》,一代奇书也。方之欧西,虽巴尔扎克、斯坦达尔,未肯轻让。甲戌秋余于巴黎读之,感极悲生,不能自已,夜半披衣吟成七律一首,所谓天涯知己,斯足证矣。乙亥年抱冲斋主十翼范曾于北京。”他念完之后,又将其中的一些字、词作了解释,嘱我带回给陈先生,我当即代陈先生表示感谢。
 
后来,陈忠实先生看到范先生诗书俱佳的作品后,也非常高兴。当时,上下对《白鹿原》存在着不少的议论、传言和误读,这些因素或多或少影响着作家本人的情绪。而范曾先生的诗,以一个和陈忠实并不相识也无任何私交的艺术家对《白鹿原》的准确理解,给了《白鹿原》及作家陈忠实以心灵及道义上的温暖和支持,这些已超出了一首诗能全部表达的文化意蕴。陈忠实先生表示,如有机会,一定要当面向范曾先生表示谢意和敬意。
 
这个机会终于在1998年夏天来到。
 
《白鹿原》终于荣获了“第四届茅盾文学奖”。陈忠实先生于当年出访台湾回后在京逗留期间,专程去抱冲斋拜会了范曾先生,笔者有幸叨陪末座。
 
陈先生向范先生赠送了《白鹿原》,在高度赞扬范先生诗作的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深深谢意,范曾先生以自己新出的画册签名相送,几个钟头的交谈很愉快,最终以笔者为他们合影留念而结束了这惺惺相惜的一晤。
 
范、陈二位这段文字因缘虽已过去多年,然知之者甚少。时间当然会淹没一切,但两位艺术家之间的这段情谊却会使这句话历久弥新:“所谓天涯知己,斯足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