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卷化·双季稻

1776年，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提出“分工受市场范围限制”，也就是说市场的扩张可以推动分工的深化。这被叫做“斯密定理”。1928年，阿林·杨格在《报酬递增与经济发展》中提出，分工的深化可以推动市场的扩张。这被叫做“杨格定理”。将“斯密定理”与“杨格定理”结合起来，可以得到一个对经济增长动力机制的解释，即市场扩张推动分工深化，分工深化进一步推动市场扩张，于是，现代意义上的经济增长或者经济发展得以实现。这一动力机制被叫做“斯密动力”。

“斯密动力”可以用来解释实现了现代经济增长的很多国家的发展经验，荷兰、英国、美国等等。但是，这一理论对中国的解释力似乎存在问题。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由于国际贸易的扩张及国内分工的深化，中国似乎迎来了借助于“斯密动力”而进入现代经济增长的机会，但是，这一美好前景并没有出现。“斯密动力”在中国出现了例外。根据布罗代尔的解释，资本主义的产生和发展，现代意义上经济增长的实现是需要某些条件的。比如财产所有权，竞争市场等等。具备这些条件的国家在市场扩张和分工深化的作用可以实现经济发展，而不具备这些条件的国家就被“布罗代尔钟罩”阻隔了。

黄宗智在《华北的小农经济和社会变迁》和《长江三角洲的小农家庭与乡村发展》中对这个问题有过自己的深入思考。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国际贸易的发展推动了中国农村经济的专业化和商品化发展。在华北地区，棉花生产及其初级加工的专业化得到发展。在长江三角洲，桑蚕生产及其初级加工的专业化也进一步得到推广。但是，贸易的扩张和分工的深化并没有实现经济的持续扩张，中国农村经济依然处在糊口的边缘。黄宗智用“内卷化”或者“过密化”对这一现象作了解释。

“内卷化”的概念由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在《农业内卷化》中提出，指的是一种社会或文化模式下社会经济发展到某一阶段后便停滞不前或者无法转化为另一种高级模式的现象。黄宗智把格尔茨的理论应用于中国经济发展和社会变迁的研究，把农村过剩劳动力持续投入土地导致总产量提高而积累并未相应增加的现象，即没有发展的增长的现象，叫做“内卷化”或者“过密化”。

“内卷化”或者“过密化”可以理解为过多的人口导致对土地的过密投入，理解为过高（高水平）的人地结合比例，它既是巨大的人口压力的表现，也是巨大人口压力导致经济持续发展动力减弱的原因。在黄宗智的研究中，一方面是巨大的人口压力，另一方面，农村过剩劳动力缺乏有效的转移途径，于是只能密集投放于有限土地之中。尽管边际收益递减，但是，只要边际劳动力投入的产出大于零，总产量还是在增加。但是，这样增加的劳动力投入只能糊口，而无法产生剩余和积累。黄宗智说，农民的这种经济行为，是谋求活命的理性行为，而不是利润最大化的理性行为。

在《长江三角洲的小农家庭及乡村发展》中，黄宗智讲到这样一个案例。就单位劳动投入的收益而言，水稻生产要大于桑蚕。但是，长三角的农户还是更多选择桑蚕。因为人地压力巨大的这一地区，农村劳动力严重过剩。桑蚕生产的有利之处在于，可以大量使用廉价劳动力（实际上，因为缺乏转移途径，农村过剩劳动力使用的机会成本接近于零），尤其是妇女、老人和儿童的劳动力。尽管单位时间的收入赶不上水稻生产，但却可以增加总收入。

在黄宗智的研究中，长江三角洲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逐渐走出了只有增长而没有发展的陷阱。集体化时代为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乡镇企业的发展提供了资产、人才、组织和制度的准备，在新的经济环境下，乡镇企业得到快速发展。乡镇企业吸纳了农村大量过剩劳动力，使农业劳动投入的边际产出增加，使农村的资本积累扩大。这样，巨大人地压力下的中国农村开始走出长期以来有增长而无发展的魔咒，进入了现代经济增长的历程。

在经济思想史课堂上，讲到斯密及“斯密动力”的时候，我推荐FF去读一读黄宗智的《长江三角洲的小农家庭及乡村发展》并要求做一个二三十分钟的读书心得分享。当看到FF的PPT上出现“双季稻”几个字时，我眼前一亮。“双季稻”确实是可以用来很好解释黄宗智的“内卷化”理论的案例。

就我所知，在长江中下游平原，历来有种双季稻的传统。早稻五月初插秧，七月下旬收割；早稻收割后紧接着晚稻插秧，十月下旬到十一初收割。就经济效益而言，双季稻不一定合算——如果农户有其他的谋生方式的话。由于节气、气温等因素的影响，早稻灌浆往往不饱满，产量通常不高。农民选择双季稻生产模式，也是一种无奈之举。因为缺乏农业之外其他的劳动力应用途径，只能将其密集投入土地之中。这就是黄宗智所说的“内卷化”。

FF接着的介绍很有意思。他说，这些年，在他家乡的孝感农村，种双季稻的越来越少了。因为农民有了越来越多的非农就业渠道，农村过剩劳动力转移越来越方便和灵活，于是在土地上密集投入劳动力的机会成本越来越高。农民也能对自己的经济行为进行理性选择，如果他有选择机会的话。

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课题。我希望FF能够就此做一个实证研究，至少可以讨论一下农村过剩劳动力转移与水稻种植模式变迁的关系。

随后的点评中，从黄宗智的著作出发，我说了很多很多。

实体主义经济学和形式主义经济学；

恰亚诺夫和舒尔茨；

施坚雅和斯科特；

“高水平循环陷阱”和“低水平循环陷阱”；

……

最后我说的是：“经典是值得阅读的；在阅读经典中思考一些现实问题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