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归来》的公映对很多人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事件。不管是褒是贬,似乎没有人对此无动于衷。贬损者认为张艺谋挥刀自宫,把作者严歌苓的原作删改得面目全非,以讨好审查者;褒奖者认为张艺谋的功力深厚,影片十分感人。
其实,这褒贬双方都是对的。确实,既挥刀自宫,也十分感人。我好奇之下,也看了这部片子。看这部片子不流眼泪的人,大概缺乏良知。而那些只会流眼泪的人,那可能是缺乏思考能力。
在当下回避对文革进行反思的环境下,张艺谋能做到这个程度,也应该称得上尽力。如果把严歌苓的原作比作一锅鸡汤的话,张艺谋的改编基本是把鸡捞走了,汤也倒走不少,留下不多的一点汤汁,用大量白水勾兑了一下,放点味精,端了上来。和原汁原味的汤相比,自然无法相提并论,但对饥肠咕噜之徒,这汤也已经是十分解馋了。我们应该为《归来》流泪和喝彩,就如同我们亦须对这些流泪和喝彩者质疑。
我必须说,陈道明和巩俐的表演实在是无懈可击。在此希望表明,我对影片的褒贬如何都无损于我对他们表演精湛的赞赏。他们不露痕迹的表演使得这碗少了鸡肉兑了白水的鸡汤依旧成为美味。
我也不希望过多地指责张艺谋。尽管比起他的《活着》,这《归来》显得实在太小气。张艺谋把一个荒唐时代的巨大背景几乎全部淡去,只留了几个人物的悲情。如果我们看过根据雨果《悲惨世界》改编的同名电影的话,张艺谋实在算不上艺术家,只能算一个懂得中国观众心理的艺术掮客。有人说,张艺谋“自宫”了。说实在的,张艺谋不“自宫”又能如何呢?这是一个“要想成功,必先自宫”的时代,尽管偶尔有人“虽不自宫,亦可成功”,但更多的是“虽已自宫,仍不成功”。以“自宫”谋“成功”,也算是一种交换吧?只要可以成功,张艺谋是不怕“自宫”的。
我在这里不吝赞扬严歌苓以及她这样的作家。她比起莫言这样的神神叨叨“丰乳肥臀”,但是连小JJ都不敢露出来的作家来说,实在是有着太高贵的品质。即便是张艺谋这样的“挥刀自宫”,也总算是向世人展示了他曾经有过的小JJ,也许是大JJ——好歹是只割了一半,还留了一小半,让我们欣赏。而莫言,无需自宫,因为他没有东西可以自宫。正因如此,我在赞扬严歌苓之余,也愿意赞扬张艺谋:毕竟,有多少个电影人敢于涉及这样的题材呢?仅此一点,不管张艺谋出于什么目的制作《归来》,我们都应该给予足够的赞扬。
其实,我在这里着重要说的并不是以上任何一个方面。我要说的是观众,也就是普通的中国人。他们的思想和行为远比作家和导演的要重要得多。据说看《归来》时,观众在电影院里哭成一片。莫言则说他从头哭到尾。眼泪真多!哭泣,不是一件难堪的事情。能够哭泣,说明还有良心。但是我总觉得莫言的哭泣有点问题:既然可以为这部电影哭泣,那么抄写《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勇气”又作何解释?一边为主人公的悲惨命运哭泣,一边为造成主人公悲惨命运的理由喝彩,这是所谓的辩证统一,还是无耻的精明算计?莫言的哭泣应该有很多别的成分和理由。但是,我觉得绝大多数观众的哭泣是真的。然而,正是这样真正的哭泣,使我感到十分沮丧。我并非为他们的哭泣而沮丧,而是为他们只会哭泣而沮丧——他们除了哭泣,好像没有别的醒悟。
我的沮丧是有理由的:历史一再证明,中华民族是一个泪腺特别发达的民族,从《孟姜女哭长城》到《窦娥冤》到《杨乃武与小白菜》……中华民族就这么一路哭将过来,那悲恸,那哀怨,令人心底顿生怜悯,却永远生不出尊敬。
有人说《归来》是一部悲剧。但,这不是,这只是一部惨剧。因为,按照古希腊悲剧的定义,其无法构成悲剧,而只是一个悲惨的故事而已。而仅仅是一个悲惨的故事是不能构成悲剧的。
那么,何为悲剧?
亚里斯多德的定义冷静而高贵:Pity and awe, a sense of emotion purged and purified. (遗憾和敬畏,情感被清洗和提纯。)
尼采的定义荡气回肠让人激动不已:The reaffirmation of the will to live in the face of death, and the joy of its inexhaustibility. (在死亡面前坚定不移地生存下去的勇气,并在这永不消逝的勇气中得到快乐。)
我觉得悲剧必须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选择和行动。莎士比亚的悲剧最好地继承了古希腊悲剧的精神。世界上最伟大的悲剧作家有四位,除了莎士比亚,另外的都是古希腊人(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莎士比亚的“To be or not to be”是典型的悲剧必须具备的元素:选择和勇气。正是哈姆雷特的面临两难的勇敢选择构成了悲剧,而不是其悲惨的结局。
我给悲剧的定义是:
在人本主义的基础上,在把理性置于道义的两难和把道义置于理性的两难的境地中,勇敢地选择和行动。
悲剧就是,其主人公在道义和理性的两难中的挣扎,没有任何一种选择是没有伤害的,但是他必须选择,也必须面对其选择带来的悲惨结局。即便明知结局不幸,但他仍然必须选择,而且勇于付诸行动。他的思考和选择以及付诸行动的勇气,就是悲剧最伟大的核心意义。
我不禁想到公元前431年的雅典行政官伯里克利的讲演中的这句话:“只有自由,才能幸福;只有勇敢,才能自由。” 我相信,这样伟大的宣言不是偶然发生在雅典,而是雅典悲剧精神的必然产物。没有悲剧精神,就没有这些伟大思想和勇气。
我也曾以为悲剧就是悲惨的故事。后来理解,其实远远不是。今天“悲剧”这个词,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都和惨剧混为一谈。但是西方有自己的人文基础,他们是知道悲剧和惨剧的区别的。但是中华民族不知道。
中国的惨剧充满了逆来顺受,却没有逆流抗争。中国的惨剧没有思考和选择的勇气,却只有算计和苟安的怯懦。也许可怜,但不可贵;确实可悲,但不可褒;值得同情,却难赞美。
那些逆来顺受和怨天尤人的,都是惨剧而不是悲剧。因此中华民族迄今只有惨剧,严歌苓的原作和张艺谋改编的《归来》当然也不能独善其身,所以也只是另一个惨剧而已。对于悲剧,中国人是不理解的。不少中国人有着发达的泪腺,但却有低水平的睾丸酮。我总觉得,睾丸酮的水平的底下一直是中国缺少勇气的一个原因。这并不是说所有的国人都有底下的睾丸酮,而是说国人被压抑得缺少了阳刚之美。
悲剧并非鲁迅所说的:“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了给人看”。这样的说法只能说明他并不理解悲剧。这绝非悲剧的目的,亦非悲剧的过程。悲剧是关于思考和选择以及付诸行动的艺术,它和旁观无关,和眼泪无关。
有人会觉得我们今天来谈古希腊的悲剧和我们没有多少关系。谈多了,还会被安上“言必称希腊”的罪名。但是,中华民族的问题正是缺乏古希腊悲剧精神的结果。我们一直在眼泪中企盼未来的美好,大救星和青天大人正是中国人所有眼泪的目的。而我们没有直面道义和理性两难的勇气,没有选择的勇气,更没有承担后果的坦然。
一个眼泪特别多的民族,嚎叫也特别响亮。哭泣完了,接着就是嚎叫。中华民族一直在哭泣和嚎叫之间循环,从来没有摆脱这个怪圈。而嚎叫之后肯定只能又是哭泣。两千多年来,我们不是在哭泣就是在嚎叫,或者是在其间的某个状态。“文革”无疑是嚎叫,而《归来》纯粹是眼泪。《白毛女》和所有的样板戏都是企图以眼泪的手段达到嚎叫的目的。但是我们必须说,《归来》是善意的,其眼泪也不同于以嚎叫为目的的眼泪。因此《归来》是有意义的,只是其意义被眼泪彻底冲淡了,让我们想起了“覆巢之下”的惨状,却忘记了“覆巢”的原因,失去了反思其原因的勇气。
令人深思的是,时至今日,我们的精神世界没有进步,依然只有哭泣和嚎叫。甚至两千多年来,连哭泣和嚎叫的方式都没有改变过。所谓的“中国梦”也如出一辙,哭泣加上嚎叫,便是崛起的“中国梦”了。一方面泪眼汪汪乞求大救星降临,救我们出苦海入小康;一方面声嘶力竭号称新时代到来,以意淫伟大和为己壮胆。
中华民族没有悲剧,只有惨剧;中华民族也没有喜剧,只有闹剧;中华民族还有一个相当“成功”的剧种——颂剧。所谓颂剧,就是综合了哭泣和嚎叫,独树一帜,引领世界。幸好没别的民族紧跟。
《归来》本身并不该受到指责,应该反省的是我们为什么有发达的泪腺,而没有足够的道德勇气和理性智慧。而没有了这些勇气和智慧,我们就不可能反思过去和痛改前非。
中华民族只会哭泣过去的悲惨,而拒绝反省自己在这些悲惨中的逆来顺受甚至推波助澜。“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我们只有跪着哀求的,而没有站着抗争的;当灾难过去之后,我们只有站着指责的,而没有跪着忏悔的。”我们的眼泪,只是我们对内心怯懦的廉价安慰和对外在残酷的刻意躲避——也许我们还有良心,但是我们已经没有了勇气。我们不敢抗争,虽然还能哭泣。
一个有勇气的民族并非不会哭泣,而是不会眼泪如此充沛而行动如此稀缺。一个勇敢的民族不是没有眼泪,而是他们不相信眼泪。我们必须对我们的父老乡亲大声疾呼:我们——不相信眼泪!
那么,我们相信什么?勇敢!
在伯里克利讲演2000多年后,美国国歌几乎重复了他的格言,其最后几句是这样的:“我们的旗帜,在自由的土地和勇者的家园,高高飘扬。”不言而喻,自由的土地,缘于勇敢的人民。
可以想象吗?雅典人在2500年前给出了这样的宣言:“只有自由,才能幸福;只有勇敢,才能自由。”而我们在他们2500年后,却本着“难得糊涂”的宗旨,在忘却历史真实中,哭得稀里哗啦,然后心满意足。即便可能重蹈覆辙,也无动于衷。
任何未经反省的历史惨剧都将重演。但是,中国人似乎从来没有担心过这点。重蹈覆辙怕什么?反正中华民族有的是眼泪,到时候再哭一遍就是了。2000多年都哭下来了,再哭下去,也算是我们国情特殊。中华民族歌功颂德的幸福眼泪和苟延残喘的悲哀眼泪,一代又一代从我们的泪腺涌出,流过面颊,流进口腔,灌入心田,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对大救星和青天大人的跪着的企盼。我们是一个用泪水泡大的民族。我们歌颂圣上的眼泪和控诉凡人的嚎叫,混制成一付永无出路的迷药。
影片在主人公的等待中结束,他们在等待“谁”的归来?我们不妨给影片赋予其并不具有的寓意。《归来》,到底我们丢失了什么?被丢失的如何归来?两千多年来,我们一直失魂落魄,所谓“魂”即自由,而“魄”即勇敢。我们既丢失了自由也丢失了勇敢。因此,所谓“归来”,必是,魂兮归来!魄兮归来!让魂魄归来,而不应在失魂落魄中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