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法典

                   

                                                                张锦江

         

(刊于2014年9月13日《新民晚报》，随即凤凰网、新浪网、搜狐网、网易新闻中心等各大网站转载。)

   

我见到一座古老的磨坊。

   这是在德国的一座叫做波茨坦的小城。小城因二战之后波茨坦公告而闻名。磨坊却在小城的一角默默地存在着。

   这座磨坊建于1820年，据今将近200年。倘若从外表看，这座磨坊在欧人看来也不过是农人的寻常之物，仅是磨麦碾粉的农具而已。它在一个不高的山岩斜坡上，那里有着小树林与草地，一条不规则的碎石小道通向磨坊。磨坊的古旧是那些厚厚的阔叶的长青藤植物缠绕在锥形砖体上，绿藤向上延漫穿过六角状的由一根一根斜着的木柱支撑的腰围栅栏，绿藤没有停止攀纏，越过那一扇一扇圆圆的窗户，绿藤漫缠到顶部就终止了，那里有四支十字风架，每支风叶上蒙着长长的布帆，这时的风架、布帆、砖体、围栏、木柱以及磨坊供出入的一扇门，都已枯黑、灰暗、斑残，它在绿藤的映衬下，显得苍老年迈了。磨坊早已不在工作了，我在它的门口碰到一个金发少年在玩抱一条黑灰的兔子，兔子很肥。我走进门内，只见磨坊的风机静默地躺着，周围陈列着一些图书，都是儿童绘本之类的，有一女看着，有扶梯可上磨坊顶，她在买票。磨坊有上下六七层，我没有上去。

     世上有许多凡人、俗事、陋物，因为某个机遇、某个偶然、某个意外，使凡人不凡、俗事不俗、陋物不陋，兀显出神奇、神圣、神秘来。就像这座老迈的磨坊一样。

     这是一个月夜很好的夜晚。这个夜晚究竟何时何日，谁也说不清了，历史本来是模糊不清的，说清的已不是历史本来的真貌。我们只能说清这个原先模糊的故事。那个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怎么会突然下榻在离磨坊不过十米之处，究竟他是第一次来还是来过多少回，这些都不重要，只说，这里有一座叫做无忧宫的宫殿，这一夜国王就住在这里，他一点也不无忧，他横竖睡不着，蹉啭反复，那架近在咫尺的磨坊风车的“咯吱咯吱”声，在寂静的月夜特别刺耳，直往心里钻，让他不得安宁。于是，第二日天一亮，威亷一世叫来内务大臣，说，你拿些钱把磨坊买下来，派人拆了。内务大臣随即而去，见了磨坊的主人说了来意，这是个农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形象，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脾气，农人说过多少话，已无从考证，流传至今的却是这样一句话：那是祖宗传下来的财产，我的职责就是把它传下去。内务大臣转身去向国王回话，国王一听，无多忖思，就断定农人嫌出的价钱太少，就毫不犹豫地加大了补偿金额。内务大臣又领旨而去，向农人说了价码。岂料，这农人是石头脑子，不为所动，面无表情，还是前面说过的那句话，坚决不卖。威廉一世大怒：这个不识抬举的乡下人！他一声令下，派出宫廷卫队把磨坊拆了。农人并未阻拦，他知道也阻拦不了，他不动声色，第二天，农人一纸诉状将国王告上了地方法院。这种事态有点出人意料，但，更为人大为惊异的是，不久，法院做出了判决：国王败诉。国王必须将拆了的磨坊恢复原样重建。这国王还是讲理的，他只得照法院的判决办事，重建了这座磨坊。传说又将国王与农人关于磨坊的恩怨流淌到第二代，老国王的儿子继位为威廉二世，老农人的儿子继承家业仍为磨坊主，一日老农人的儿子写信给老国王的儿子，表示愿将磨坊无偿赠送之，以释前嫌。年轻的国王回信说，留下吧以作世人教训。

     进磨坊的山道上有一块牌牌记述着这个传说。

     据说，大凡学法律的人必学磨坊法典。这座古老磨坊已成为司法独立和裁判公正的象征。

     我不知道这个老农人长成啥模样，我觉得这至今陡竖着的古老磨坊就像这个老农人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