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特有的盐贩子与言贩子
古往今来,中国社会历来就是一个奇特的结构,大多数人就像沉渣一样,默默的苟且,无声的生死,就像是秋风扫落叶中的贫瘠大地,一枯一荣,自生自灭。但总有少数人,就像是浮云,总是占据着耀眼的高位,引领着邋遢市井里的潮流,标志着不同历史的阶段,划定着悲喜交加的时代。尽管他们的结局大都以悲剧收场,但他们总能光耀一生,名耀千古。
中国人炖汤与西方人熬汤并不是一个思路,西方人熬汤只要把汤汁熬出来变成一碗黏糊糊的浓汤就行,西方人不需要在汤中再人为制造出一些骨油,甚或再添加上一些肥油。西方人熬的就是一锅浓汁,菜汁、果汁加上肉汁就行,他们认为再在汤里面加上些油脂只会让人倒掉了胃口。可中国人不这样想,不知从何时起,中国人特别钟爱浮油,不把汤上面盖上一层厚厚的浮油誓不罢休。估计这是因为中国人自宋朝以后就没吃饱过肚皮,前胸贴后背的饥饿感时刻提醒着国人的神经,于是,这才逐渐养成了盖油熬汤的恶俗出来。
看来,在中国人的眼里,浮油是昂贵的精华,而沉渣反倒是廉价的垃圾。于是乎,中国人总是喜欢浮在面上的东西,比如浮油,再如脸面,更如虚荣的光彩,甚或具有呼风唤雨之大能耐的商贾,乃至于巧舌如簧的能言善辩之士。总之,但凡能夺人眼球,摄人心魄,利令智昏,摇唇鼓舌的江湖杂耍,那都是值钱的玩意儿,谁叫台子底下的芸芸众生,一天到晚的百无聊赖?尽管他们每天都张着一张张大嘴仰面朝天,而在需要他们露一手绝活儿时,却又无法随机应变,而只能百无一能了。
中国的历史按照浮油的理论与思路,可分为大致两个阶段。其一是盐贩子驮载着盆满钵满的货色横行天下的阶段,其二是言贩子摇唇鼓舌,暴殄天物,妄论天下,指点迷津的阶段,这两个阶段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都是耀眼的,令人眼热的“浮油”。
为什么说盐贩子是耀眼的浮油呢?这得回顾自汉代以来的中国历史,才能知道盐贩子们可贵的社会历史地位与呼风唤雨的大本事。战国时代,盐作为重要的社会元素,将其运载与贩卖都受着列国之间敌对壁垒的阻隔,这种局面把原本就局限在少数几个地区的井盐地理资源,凸显成更加要命而不可轻易得到的,宝贵的社会稳定剂。
在唐代以前,严格地讲,在宋代以前,中国的沿海并非社会生活的核心区域或热点地区。沿海地区的人口分布相较于黄河地区、长江流域是较为稀疏的,其经济也呈现一种边缘地区的状态。中国社会从一开始就不是围绕海洋或海岸线来演绎与展开的。实际上,在历史上,中国社会是面对内地来凑热闹,而同时又是背对海洋来演绎的。按照黑格尔的观点展开,中国社会历史是擅长于通过陆路来沟通,而非通过海洋来连接的,这也就是中国社会效率低下而又经不起内乱的结构与根源。在历史上的中国,只要内乱一起,陆路阻隔,资源供应线路立刻断裂,从而加剧整个社会迅速走向愈演愈烈的致命大乱。当然,这也是中国社会一旦大乱,就非得要等待乱透了之后,才能重回稳定生活轨道的因由。
在宋代以前的中国历史上,海洋就像是社会生活的后院,除了堆放杂物,倾倒垃圾与粪便之外,就只剩下顽劣之徒一时的游走,就像秦朝的徐福,汉代的方士,直到唐宋,才有了成规模的沿海渔夫,在江南与山东苏北之间的海岸线附近来回的折腾,此后,才是远漂菲律宾下南洋的往事如烟岁月了。到了这以后,才把战国时代就有了的海盐晒制重又导向了正轨。因此,历史上的内地盐,尤其是四川的井盐,反倒成了主导历史的主角。
川盐主导历史的第一个主角地位,显现在张仪灭巴蜀并进而挟掳巴蜀三要素——数量巨大的壮汉健卒、盐与铁,从而使原本落后的秦国,一举战胜了繁荣强盛的六国。当然,在此之前,掌握川盐,更准确的说是掌握了川盐出川通途的巴国,把楚国所在的整个长江流域,乃至于中原地区折腾得够呛。
从秦朝到秦帝国,再到西汉,四川的井盐实际上掌握在皇权手上,到了汉武帝,朝廷加强和整合了在川南(犍为郡)盐铁的炼制、加工与运载,其目的是为了应对北方对匈奴的规模化战事,由此,正式开了官盐官营之先河。盐铁在古代属于战略物资,比今天的核材料矿还要直接影响天下的安危,由盐铁官营肇始的食盐采集、运载与经营,是可以理解的,这一事态一直持续到宋代,其间所经历的1000多年里,真可谓是天不变道亦不变。虽然刘秀曾变革了盐铁官营体制,但在总体上,盐铁官营的天下稳定剂作用,仍然被历朝历代所秉持。
官盐的放开始于西汉末年,不好意思,更准确的说法是始于王莽时代。其实,历经上千年,官营盐铁早已不得人心,而且效率极低的运行状态已经令历朝历代颇感疲惫。东汉所改革的盐运业态实际上是混业经营状态,也就是当今我们正在热议的国企改革的目标形态。也就是官营继续,民营在采盐成本的基础上,加上十倍的官税。这样既确保了国家财政不至于盐铁经营放开而锐减,又搞活了经济并提高了采盐的劳动生产率。趁此机会,盐贩子们作为时代的后起之秀拔地而起,官盐减少了,民盐继而替之,这同我们今天的国企与民企之格局实际上是如出一辙的。在官税十倍于采盐成本的基础上,盐贩子们却照样能赚得钵满盆满,可见古代的盐价确实是高高在上,利润颇丰。在古代,无论是谁,只要一沾上盐,那就是黄金万两,就跟当今世道里只要一沾上土地或土石方,就能发横财一模一样。由此,准确的讲,中国的改革并非起始于1977年,而是起始于公元25年,历史上的盐铁私营改革说明,中国社会自古就具有改革的基因,无论它的既有体制运行了多少年,说改就能改掉它,这也是改革开放能够顺利推行的根源所在。但这都不是问题的主流,中国社会问题的主流却是每一次改革都能创造出一批全新的群体,盐铁私营改革所创造的群体就是古今闻名天下的“盐贩子”群体,就跟我们今天的“个体户”、“包工头”、“菜贩子”和“煤老板”一个样。
中国历史上的盐贩子,比当今时代的“个体户”、“包工头”、“大款”、“开发商”、“马云式的电商”牛多了!如若不信,谁敢断言今天这些林林总总的,偷鸡贼模样的家伙们,能够牛逼哄哄的猖獗上千年呢?截止民国的中后期,四川的自贡盐帮都仍在享誉天下,不信就去翻一翻民国的《四川盐政史》,由此可见,盐帮横行天下的时代的确足有上千年。
如果没有盐帮,就没有近现代的重庆城,大武汉、安庆城、南京城、大上海等等。事实上,旧重庆城几乎所有的体面建筑全都是盐帮所为。这些家伙趾高气昂,在清末民初的一百多年里,骄傲自满的大兴土木,什么拜占庭、多立克、艾奥尼克、柯林斯、哥特、巴洛克与洛可可,统统都搬到了西南大山沟里来,乃至于整个长江流域的两岸都被安置上了无数的中西合璧的城市,就跟现在上海的外滩景象一个样。一时之间,庄园林立,洋气十足就是祖宗气派!热烘烘的万里长江,皆被由贩盐起家的各种商贾,所尽情刮起的西洋风吹了个透心凉,豪商巨贾们心里好不痛快!这种气象可谓是空前绝后,盐商们可谓是越做越大,财可敌国,钱倾天下,素封于千古,不可谓不牛!自古就有的“官商一家”之说,其实就是指的官商相当而不分伯仲,绝不仅仅是指“官商勾结,拳拳相护”。看来“盐贩子”的确是千古一牛,堪称万世一表!
再来说说中国历史上可能是唯一绝不亚于“盐贩子”的“言贩子”。中国王权社会,由尚武过渡到尚文主导之形态,大约是在汉代的整个时期内。自从三国几乎杀绝了汉代的那点积蓄以后,魏晋乃至于整个五代的接续大混乱时期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魏晋文风疯疯癫癫与登峰造极。估计魏晋的文人是被乱无可乱的黑暗世道给吓疯了,于是只能疯疯癫癫。要说这魏晋广开言路所达到的改革开放水平,绝非今日黑乎乎的网间里所能比拟。试想一下,在一个随时都能让你脑袋搬家的世道里,有谁还会在乎你将死之人的破嘴里到底都嘟囔了些啥?而身处乱世,吃也吃不饱,于是只好扯开嗓子胡骂,不然,吃了上顿没下顿,骂了上句没下句,不放开嗓门破口大骂,更待何时呢?退无可退的死乱生涯没什么可顾忌的,现在你试试,你要吃饱了没事干,扯开嗓子胡骂试试,不弄得你倾家荡产,身败名裂才见鬼了。本来也是,吃饱了的家伙就不该胡骂,眼皮子打架,吃了睡,睡了再接着吃不就对了吗?
截止大唐,文风开始转向诗歌的飘逸、轻慢与癫狂,没事的聚众瞎嚼成了魏晋玄学的精华。言贩子的自诩、自傲与熟练的辩才本领成一时之时尚。言路大开直通大宋,浮夸之风与口若悬河的辩士似乎才是这个社会的终极表达。唐宋言路大开尤其是在繁华市井的熙熙攘攘中,清明上河图里的景象绝不只是在忙碌生意,其实,主要还是在贪玩好耍!这种自由的空气绝不在改革开放之初的解放思想运动之下,至少宋代街巷里的胡说八道还不至于导致文字狱,或是因言获罪吧?史籍从来没把这种败笔涂抹在宋代的脸上,虽然,南宋仍有权斗之争中的莫须有罪名,但对于言论的宽容却一直贯穿着三国——魏晋——唐宋的整个大混乱——大繁荣的时代。
纵观整个中国史,对于言论、书籍、思想主张的严厉态度总的来说,主要是出自中古代以后的历史。虽然古有始皇帝的焚书坑儒与西汉的罢黜百家,但实际上,真正对酸腐文人实行禁言与文字狱的时代主要还是发生在清代。看来此时“言贩子”们已经羽翼颇丰,动辄含沙射影,污蔑皇上,动摇国本,那还不给他们来点颜色瞧瞧成吗?
这读书人就是摇头晃脑,唧唧歪歪,不知所云,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还容得下尔等仅用三寸不烂之舌胡言乱语,就能轻易达到惑乱朝纲的险恶目的呢?可见,这妖言惑众的“言贩子”一出,绝不亚于历久不衰的“盐贩子”,古有诸葛亮骂死王朗,今有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之凶险,才高八斗的“言贩子”绝不可小觑,其能量远大于财高万丈的“盐贩子”。
中国的皇上们也是到了古代的后期,才认识到酸腐文人磨磨唧唧的危险性。到了这会儿,紫禁城上的朝议才真正体会到了远在两千多年前司马迁的豪迈与壮阔:“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言贩子”的细语轻言的确具有四两拨千斤的通天本事,它能把你用血与火建立起来的令人眩晕的帝国大厦,万千财富与铿锵军队,就蹲在床脚下面,阴阳怪气的一朝吹拂得灰飞烟灭。
由此,“言贩子”远远胜过了蹩脚的“盐贩子”,别看当今酷似山西煤老板的“盐贩子”们腰缠万贯,其实,真要动起手来,这群脑满肠肥的,自以为是的家伙们,只不过就是一堆派不上用场的无脑粪便。但是,这并不改变“言贩子”们必须得小心从事,谨言慎行,不然,按到在土堆里,塞你一嘴的马粪,又有何难哉?
老夏
2014.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