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别人如何，反正我真的认为赡养父母这件事，十分考验人，很不容易。而想让失去生活自理能力和经济能力的父母幸福，其困难程度，不经历其中，更是难以想象。困难在什么地方？难就难在你得让那个曾经的家，是一个家，像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父母曾经给我们的那个家一样！也许从物质上你能够做到，但给父母一个关爱的氛围、让家里充满温馨，像父母曾经待自己那样，太难！在赡养父母的过程中，我和兄弟姐妹们就经受了许多考验。我的感受是，尽管这是子女们应尽的义务，是天理，但这个过程仍然是对自己心灵的洗礼和拷问。我愿意和朋友圈分享这份感受。我也认为，天下的子女都应该认真思考这一本来不需要思考的问题，让自己的人生不要因此而留下遗憾。必须声明，并非我自己做得很好才来自夸性质地写这些文字。仅仅是因为这些是我曾经面对的问题和感受。而且，不足为外人道的事实是，在照顾父母这个方面，我是站在旁边只会说话，一点也不“腰疼”的那一个。

　　一

　　父母高寿是子女的福。但能否受用这份“福”就得看你有“福”或者“无福”了。

　　一个熟人的母亲已经一百多岁。老太太眼不花耳不聋，天天看《参考消息》，与子女们讨论国际大事；像个孩子一样既听子女的话，也会偶尔向孩子们撒个娇。老太太既在享受生活，也在享受子女们的关爱，同时，也让子女们快乐在她的“幸福之中”。这是一幅温馨和谐、让人感动且羡慕的场景。

　　我的父母也高寿，但给我的是另外一种类型的福。我不否认，这份福对我是一种考验，甚至是一种洗礼。

　　因为脑萎缩，母亲已经不能主动进食，语言功能也已经严重退化。准确地说，母亲已经完全婴儿化了。婴儿饥饿了还会哭闹，母亲甚至连这个也做不到。如果不去悉心照料，母亲根本无法生存。是妹妹“发明”了一种方法，才让母亲在被动中以牛奶、豆奶为主食得以延续生命。本来母亲还能够在自己的世界里清晰地自言自语，现在，即使我们作子女的，也只能听懂母亲喃喃的片言只语。

　　母亲这种状态，子女们怎么对待她，事实对老人家已经一点也不重要，因老人家毫无知觉。怎么对待她，反而完全是我们子女自己的事情。周到与否，自己掂量。

　　父亲在八十多岁的年龄上，双目失明。他一生强势，除了在爷爷奶奶面前毕恭毕敬、充满关心之外，虽然知道他很关心我们，但我们做子女的很少能够听到他关心的话语。

　　失明后的父亲，不仅天天怨天尤人，而且所有事情都得有人伺候。在这个方面，他与母亲毫无二致。但区别也是明显的。好与不好，母亲已经无力判别，父亲则不同，好像他每天生活的意义就是感受子女们是否重视他、善待他。稍不如意，立马天下大乱。

　　能够且敢于“警告”他的只有我与妹妹。我们说话不中他的意，他也就是苦笑一下，其他人说话稍不合胃口，就马上翻脸。同样已经高龄的哥哥姐姐，在他面前不得不忍气吞声，小心翼翼。由于心有不忍，在与妹妹协商后，我做哥哥姐姐的工作，就把伺候父母的责任放在了妹妹身上。妹妹独自替我们承担起了照顾父母的责任，并且把父母伺候得周周到到，让父母在毫无生活自理能力的情况下，生活十分舒适且有尊严。

　　二

　　每每坐在母亲跟前，看着一生善良，满面微笑，从未与爷爷奶奶、妯娌、邻居发生过矛盾，从未吵过子女，甚至很少说话的母亲，我会莫名地眼睛湿润。四年前，因为母亲不会进食住进了医院。一番毫无作用的治疗之后，医生强行给开了出院手续。面对病危的母亲，我们拒绝出院。医生解释说，老人家的时日所剩无几，任何药物与治疗都不再有什么作用，还是回家多尽孝心吧。在给母亲准备后事的过程中，我们都感觉对不起母亲。由于老人家一生太省事，我们甚至记不得曾经给母亲做过什么，能够记得的仅仅是为父亲做过什么。幸运的是，母亲绝处逢生，从死亡线上挣扎了过来，才使得我们有机会去弥补曾经的懈怠。

　　而看着“委屈”得每次见到我都会痛哭的老父亲，我就一筹莫展。在我看来已经得到很好照顾的他，在他自己看来，简直生不如死。虽然他也承认一大家子人在尽心伺候他，但他就是无法满意。他把对失明的不满，完全转移到对日常状态的不满，继而转移到对子女的不满。

　　据妹妹讲，他经常念叨我，骂我，说白养了我。

　　久病床前无孝子，而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事事都得去照顾的健康的父亲，一个同样需要事事照顾的，已经没有任何沟通能力的母亲。而且父亲还是一个自己亲自把自己“惯”成毫不掩饰喜怒哀乐的父亲。

　　在父亲丧失自理能力之前的十多年，一直跟我住在郑州。当时来郑州他给我提出的条件是单独住，不住我的家里。那时我从事企业咨询业务，很少在郑州。经常过去照料他们的，是我也在郑州工作的侄女。我无非是偶尔去给他请请安，聊聊天。

　　我当然清楚他骂我是因为想我。我也清楚，在他内心一直是指望我给他养老的。这也使得他从心理上依赖我，脑子越不怎么清楚，对我依赖的心理就越强。他不怕别人不管他，就怕我不管他―――尽管这对辛苦照料父母的哥哥姐姐妹妹很不公平。

　　我自己很清楚，与兄妹相比，对于父母我是最没有用的。虽然我为父母晚年生活提供了物保障，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睁开眼就得床前床后伺候吃喝拉撒，几乎一会都不能离开，还得随时做好承受无端指责的心理准备。我猜想，那有时会是一种精神折磨。任你是圣人，做到这些，也不容易。但做到了这些的，是我的哥哥姐姐妹妹。

　　所以，我打心里敬重相继伺候父母的哥哥姐姐妹妹。看着劳神的父母，一边希望父母长寿，一边心疼哥哥姐姐妹妹。也曾想把他们接到郑州家中请个保姆照料，但以父母的情况，什么人做得了这个保姆？如果我能够丢掉工作天天守着他们，也许可以勉强胜任，但那不现实。谢天谢地，好在任劳任怨的子女有一个就够了，不差我这一个。

　　三

　　刚刚回去给父亲做了88岁寿诞，并顺便请两个姑姑一块吃了顿饭。没有想到，这顿饭吃得让我心酸。大姑比我父亲年龄小一些，但连父亲一直都十分尊敬她。由于大姑父成份不好且只知道干活不管家务事，大姑操持了包括大姑父弟弟妹妹一大家子人的事。同时，大姑还操心着娘家，也就是我家及几个叔叔家的心。家景都不好，但大姑也会尽其所能接济她的侄子们。我是家里唯一读书“最多”的人，自然受到了大姑格外的关照。

　　老表们都是孝子，但他们都披星戴月地忙于自己的生意。他们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上好好打理，富人过着比穷人都不如的忙碌生活。而已经无力再支撑家的大姑，无法照顾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大姑父，也该依靠她的孩子们了。

　　孩子们太忙，但能够做到让父母随着自己一日三餐。孩子们还得照顾自己孩子的孩子。对老人的照顾也就最大限度地被稀释了。这难免会让老人认为自己是负担。谁也不愿意哪怕是在自己亲侄子面前抱怨自己的孩子，但从大姑的欲言又止，且不停说自己不中用，拖累了孩子的话语中，我还是看到了那份对子女们的期望。

　　我真地不解，老表们也都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了，难道还不该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好？非得让一家子人都那么忙碌？就不能空出些人力照料一下自己的生活？自己都过得跟打仗一样，已经需要照料的老人会得到较好的照料？

　　据说，所以还在拼命赚钱，是得给自己的孙子准备结婚生子的条件。这个理由很充分且高尚到无可指责。那么，同样需要得到悉心照料的父母呢？把一门心思都用在照顾孩子的孩子身上，多少有点忘记了自己作为孩子应该对父母尽的义务。轮流着让自己的父母到自己家吃上一日三餐，这虽然很不错，但似乎又远远不够。

　　生活在农村的人，一到晚年，就会遇到尴尬。首先是生活问题。由于没有了劳动力，生活就失去了保障，只有依靠子女供养。在这种情况下，如何给父母一份舒适的晚年生活，对子女就是一个必须认真对待的问题。其次，一旦父母不仅丧失了劳动力，而且同时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那么，对子女提出的则是一种考验。这种考验的本质是，子女能否给父母一个有尊严的晚年生活。

　　让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父母有尊严，一方面得心有敬意，另一方面得令其体面。而让失去自理能力的老人体面，是需要付出超常努力的。

　　四

　　父母为了子女从来都是竭尽全力、倾其所有，有的甚至不惜卖血。面对进入晚年的父母，子女们应该考虑的问题的是，自己能否用父母曾经对待自己的态度和方式，对待自己的父母。为了让子女们有个好前途，好环境，父母们拼命为之，对待已经无法自立或者自理能力的父母，子女们应该持什么态度？

　　孝顺被视为美德。这个美德却没有什么标准。那么，如何待自己的孩子就如何待自己的父母是否能够成为一个标准？

　　有一年除夕，我不知怎么就得罪了请来一起吃团圆饭的父亲。他拉起母亲就要离席，我陪着笑脸说好话，他顺势扯着我的衣服质问我，你穿的什么，我又穿的什么？我竟一时语塞。父亲继续怒曰：我当年让你爷爷奶奶过得比我还好，你做到没有？这让我真的无话可说。我知道，当年我父亲的确让爷爷奶奶过的生活比他的都好。这可能也是我们今天能够竭尽所能照料父母的原因之一，尽管没能让父亲满意。

　　是的，在那之前，我不但没有做到让父母的生活过得比我好，甚至也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问题。我想着给自己买房买车，想着孩子的未来，从来就没有想过也该根据父母的需要做出专门安排。我想过的仅仅是，每月给他送去生活费。

　　顺着这个逻辑去想：父母需要的仅仅就是一碗饭？如果父母本来就不缺这碗饭呢？如果父母比你的经济条件还要好呢？甚或，父母生了病才去伺候他们，如果他们突然无疾而终了呢？

　　其实，如何对待父母从子女们懂事起，就已经是一个问题。

　　懂事的孩子让父母辛苦之余，能够从心理上获得安慰。

　　懂事的孩子会一直体谅自己的父母。

　　懂事的孩子会力所能及地照顾自己的父母，从心理上，生活上，从点点滴滴做起。

　　对于这样的子女，父母晚年的事情，自然就不会成为问题。

　　很难想象，一直忽略父母的子女，在父母的晚年能够会突然良心发现。

　　现在在大学里有许多不用功的学生。碰到一问三不知的学生，我都忍不住会一顿训斥。进了大学却不用功学习，这是一种典型的不孝顺行为。父母辛苦供养，希望子女有出息，子女在大学却无所用心。年轻时就不体恤父母，是可以由小看破大的。如果自感不是读书的料，尽可以退学参加工作。虽然也可能会令父母失望，但起码不会愧对父母的心血。

　　五

　　赡养父母需要的也是一个系统的解决方案，这与养儿育女应该遵循着同样的逻辑。想想我们给了儿女怎样的照顾，再比照一下对父母呢？

　　在自立之前，子女需要父母监护，并给予悉心的照顾。而父母到了一定阶段之后，在身体上、心理上、经济上也会相继丧失“自立”、“自理”能力，同样需要子女“监护”。很少有父母把子女当作累赘，但一不注意，父母就会成为子女的累赘。

　　这句话是经常听到的：交朋友要看他如何对待自己的父母。这个道理谁都懂，也希望以此表明自己的人品。事实上，这是一个典型的知易行难的事情。因为没有人在脸上带着不孝顺的标签，并且孝顺与否既没有标准，也没有谁能成法官，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

　　在子女成为父母之前，都尽情地享受着自己父母的悉心关爱。而在子女成为父母之后，一个新的生态产生了一个新的幸福圈子，但在这个圈子里，父母大抵是个外人。我曾经这样给结婚下了一个定义：一种让父母成为外人的行为。实事求是地评估一下，婚姻后的子女有多少能够像关心爱人、孩子一样关心自己父母？

　　父母的幸福一直是建立在子孙幸福的基础之上，直到那一天终于到来：父母发现自己开始羡慕自己的孙子，因为他们夺走了自己的子女，而子女的眼光只是偶尔转向自己。比如春节、中秋节和生日。

　　这也是一个事实：在自己也空巢之后，子女们会将更多的关怀送给自己的父母。但如果子女们把自己的孩子扔给父母，这个时间的到来还需要继续延长。顾不上照顾自己的父母，这既是理由，也是现实。

　　对父母来说，物质永远是第二位的。因为只要子女能够从精神上关爱他们，物质本来就不会成为一个问题。

　　梁晓声在一篇小说里写道：人生的可悲在于父母和子女间成为债务关系。我认为如果是子女这样看，并不是什么可悲。在还清父母养育之恩之前，子女与父母间不妨就是一种债务关系。这种关系到什么时候结束？在送走他们之后。

　　把自己养大的那个家和自己组建的这个家，应该如何平衡这两个“家”？父亲所以拒绝住进我的家，他曾经明确地告诉过我原因。他说，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思想十分老派的父亲，始终认为住在儿子家里，不自然，必须有自己的家。他认为儿子可以住父亲的家，父亲绝对不可以住进儿子的家。有理没理，反正这是他的道理。我倒是同意他的这个道理。孩子“来到”父母家里，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被视为“喜生贵子”。父母来到子女家里，则也许所有人都欢迎，也许不是。因为父母对子女的家庭成员并非都有生、育之恩。据说社会上存在这么一种现象，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都抢着为子女们照顾孩子。毫无疑问，他们是发自内心地想帮助子女。但也许他们隐隐感觉到，不对子女的家庭继续有所贡献，他们就没有资格在将来得到这个家庭的照顾。

　　六

　　那个在我们成家之前，相伴着我们，让我们尽情喜怒哀乐的地方，应该是我们永远的家，心灵的家。父母永远替我们守着它，没有了父母，我们也就无家可回了，就该我们天天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子女回来了。那时我们是否愿意回想起自己当年是如何做的？我们今天能够做的，就是别等到那个时候，心有悔意。

　　爱幼易，尊老难。“空巢”这个概念很好，它意味着“鸟”飞走了，巢就空了。尊老首先要做到的不是记挂着老人，而是让空着的巢充满温馨和更多的鸟鸣。

　　只要能够做到多回家，家就像家了，父母就幸福了。不同人回家可能会有所区别，有的是满载而来，有的是满载而归。这并不重要，有洗劫空间的就不妨“洗劫”一下，如果父母那里实在没有什么洗劫价值，你就不妨小小“破费”一下。如此，父母都会变得更加幸福。

　　我实在没有办法在父母那里洗劫到什么，所以，无法感受到父母由此得到的幸福。但在姑姑、姐姐、妹妹家总是能在她们的威逼之下，顺走一些农副产品，我也总能看到她们满面的幸福。洗劫是可以的，只要别洗劫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