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太平庄琐忆


 文革北师大若干事件琐忆

北师大位于北太平庄和太平湖之间。然而这里不是太平间,也不是太平洋,不是太平岛,不是太平天国,不是太平军,不是大平正芳。这里掀起过文革惊涛骇浪。文革,其实叫浩劫、劫难、动乱。这是党的结论——最近有人翻案,大海航行要靠舵手。鱼儿离不开开水,瓜儿离不开秧,群众不能脱离党。主席是水,领导是秧。冤假错案得以平反,但似乎有些事难以获得同情和谅解:文革前旧党委政工官僚,工作组,骂狗崽子的红五类,保守派红卫兵,对别人实行抄家关牛棚,中学生红卫兵联动,十二月黑风,反二月逆流,“五一六”集团,清理阶级队伍,上山下乡,工军宣队,大批判,样板戏样板团,批林批孔评法批儒,学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批资产阶级法权,评法批儒批邓反击翻案风,三种人,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

文革开打未几,我们的老师陈达星不无善意地提醒我们,57年反右,西北楼大字报也曾经是铺天盖地,要登梯子上墙刷大字报,但后来还是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我们不信他的话,以为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然而,秋后算账事儿还是发生了,但那是几年以后的1969年秋后。王光美提前完成了抓捕三种人的任务,蒯大富最后毕竟也还是反革命。当时流行说法,老师是永久牌,学生是飞鸽牌。运动开始了,大家一窝蜂一样。这运动怎么搞,刘少奇说他也不知道。不过说实话,我就更不知道怎么搞。只好依样画葫芦,人家咋着咱咋着,边游泳边学习,在战争中学习战争。

我们班的蹇明理同学1965年入学查出肝炎,休学回家。我们从别人的大字报得到启发,就揭发系领导迫害工农子弟的滔天大罪。不过谁也不认得领导,就把系秘书周泽兰老师拉出来大声呵斥,让周泽兰站在文史楼台阶上“竖起狗耳朵听着”。唉,总算也跟领袖大风大浪里闯荡了。王永琴同学在缝纫组做了件衣服,也贴大字报说家属服务缝纫组加工费太贵。啊,怎么也造劳动人民的反呢?这和资本主义有嘛关系?总之事关亡党亡国的事儿咱也不明就里。反正也是矛头向上,只要横扫一切就行。黎浩智老师被学生揪斗,因为他们哥仨分别叫智、仁、勇,据说是蒋介石提倡的。学生用厕所铁丝纸篓制成高帽给他戴上。好像铁丝划破了脸。胡敏,系总支秘书,高年级给他撰对联讽刺,大意是:小胡敏正步走得意洋洋。后来破四旧,一年级二班的袁景龙陈金囤等同学嫌“师范”二字讨厌,把北师大改为“教育革命大学”,把校门口校牌抬回来,贴上“中国教育革命大学”几个字。但我觉着不如外语学院改成“世界革命大学”神气。我现在纳闷儿:你遮挡了毛泽东题写的几个字,怎么没有法办呢?

以七机部副部长孙友渔为首的工作组进驻北师大。孙友渔一行进校,众生当时热泪汩汩如泉涌,迎接毛主房派来的亲人(一点儿也不知那是刘少奇司令部派来的消防队)。1966年六月的一天傍晚,彩霞满天,北师大校园人行道上,忽然毛主席万岁声响彻云霄。孙友渔一行奉北京市新市委委派,来到北师大。不知道何许人预闻风声。友渔兄站在主楼阳台上向满含热泪的我们招手致意。他雪白衬衫外套毛背心,风度潇洒。没娘的孩子又有了娘。

     工作组进校后,宣布“内外有别”,先在图书馆二层大阅览室开辟大字报区,铁丝纵横交错,大字报飘飘然,揭露程今吾、谢芳春、石森、马建民。我们都渴望大字报能揭发惊人的反革命滔天大罪。好像很失望。依稀记得程今吾是延安小学(高干子弟)校长,有《延安一小学》著作。谢芳春原为广西省委党校校长, “三八”式的老同志,抗战开始,奔赴延安投身(非投机)革命,毕业于陕北公学、延安马列学院,60年代又毕业于中央高级党校研究班。他只有关于两论的辅导文章供挑刺——我对于黑帮居然没有像样的可供批判上纲上线鸡蛋里挑骨头的文章,就恨恨不已。总得抓住几个三家村才过瘾呀。石森是解放军总参干部,为了加强高校政治思想工作到北师大做政治部主任,文革后三结合进革委,讲话语无伦次,被戏称为“石森老阿斗”。马建民是作家杨沫的夫婿,《青春之歌》中的样板人物。三结合干部后,也水平不咋地。那个小资情调的余永泽,就是张中行,事实证明,最有才气。老鬼,他们的儿子,文革曾在北师大。我坚信,知识越多越反动,道德越多越反动,文化越多越反动,法制越好越反动,财富越多越反动,道德越多越反动,智慧越多越反动。打土豪分田地,打文豪毁书籍,打富豪爱贫穷。

工作组在主楼八楼大会议室召开批判旧党委走资派大会,神神秘秘,校园冷冷清清,一片死寂。我辈非党团员落后分子游离于运动之外,只有少数党团员参加批判。这真的就是把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打下去。我自幼因政治原因一向自卑,自己个儿归类为落后分子。在主楼批判党委书记大会,学生代表出席,我班是董连猛与焉有份。有几次大中小会议报告,规定团员才可参加,全校设分会场联播。系里党团员开会,我班六位团外人士,单独学习讨论。好像在非党团员中,我又成了地位较高的——我是主持学习讨论的召集人——谁册封的呀?校园冷清凄凉。现在回想起来,真如伟大领袖说的,是把轰轰烈烈的群从运动打下去!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也就是我)志气,又何其毒也乃尔。

文革前夜,即,前一天晚上,我被本班团支部通过发展为新团员,但没有扶正,还没有履行手续,还没有宣誓就职,就天下大乱神州陆沉。我从此永久性地成为无党派人士。五星红旗上的第五颗星。党的喉舌传声同声翻译,与我无缘。1971年北师大吐故纳新恢复党团组织生活,结果工作效率太低,也还是没有履行手续成为团员。我到银川六中当学生班主任,学生入团得经我手,我不好意思。学校书记说,班主任是受党的委托。我这才腰杆挺起来。

文化革命当闯将,我们着实自豪过,外地红卫兵来京串联,我们一下子成为了首都主人,以为自己真的当家作主,替毛老先生待人接物。走在北师大林荫道上,人潮如堵,就有几份自豪,好像胸脯比平时挺直了几个公分。舅舅很自豪地说他的外甥见过毛,亲眼看过样板戏(你别说,后来还真亲眼目睹亲耳聆听了阿庆的嫂柯湘阿姐)。有一次揪刘贼少奇火线大游行,还和中国(北京)京剧院狭路相逢,因为是一派,还亲切招手欢呼致意。文革前樊木森叔叔领我看过谭元寿的戏。1966冬,一次毛接见红卫兵,按说接见也者,就该一一握手互致问侯互通款曲互报姓名列坐其次,请坐,sit down !”。但那时的接见是一下子目光横扫俯视十几万人,管你看清了没有,居高临下俯视下界芸芸众生石头城下眼空无物。我众泪眼婆娑,挡住视线。千里迢迢远足,就图这几秒钟仰视伟毛以饱眼福——看一眼就不想吃饭了,饱了。这国民经济也太不促生产。从天安门下看楼上,只见人影幢幢(chuáng chuáng),所有的人就一个样。
有一次领袖露天检阅红卫兵,北二环路上,外地红卫兵半夜三更列队等候,望穿双眼,对着星斗齐唱:“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想念毛泽东。

  迷路时想您有方向,

  黑夜里想您照路程,

  ——黑夜里想你照路程。

  湘江畔您燃起火炬通天亮,

  号召工农闹革命;

  井岗山您率领我们打天下,

  红旗一展满地红。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想念毛泽东。

  困难时想您有力量,

  胜利时想您心里明,

  ——胜利时想您心里明。

  瑞金城您首创革命根据地,

  工农掌权好威风;

  赣江边您率领我们反围剿,

  杀退蒋匪百万兵。

  啊,红军是您亲手创,

  战略是您亲手订。

  革命战士怀念您,

  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伟大的领袖毛泽东!,泪雨纷纷。天亮时,东方红太阳升,大喇叭一响,毛主席乘敞蓬车驾到,摩托开道,毛主席来啦,伴驾的林周外,负责安全的杨成武意气奋发,自以为三军无产阶级造反派,在打倒王关戚后不知后退,1968春就被毛拿下。
    
有一次我当纠察队员,就是在金水桥前游行队伍过处,手拉手当警戒线,人墙,隔挡分流外地红卫。我一下子地位高了(但劳动人民本色不变),很尽职尽责指挥大家赶快往前走听毛话,别停留。外地女孩子央求多看一会儿毛,问我哪个是毛,我瞎指了一下,其时正午毛可能进去喝水了。哪有毛的影子呀?反正看见城门楼上无数攒动的人头,就算人不跑空,回去告诉乡亲,就说大家放心,毛主席身体很好,神采奕奕,满脸放红光,眼晴炯炯有神,正替你们考虑国家大事!人困马乏的我,其时因为忙于疏导人流,连毛的影儿也没瞧见。1969年国庆节,我参加天安门前游行仪仗队,就是游行队伍前列举幡打旗的方阵,鸣锣开道,打头阵,做先锋,红旗指处乌云散,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很自豪,很豪迈。旌旗蔽空,旌旗猎猎,秋风得意,马蹄哒哒。

1969国庆练习正步走,我参加彩旗方阵。练正步走,操场划白道,徐鸿武指挥操练正步走,雄赳赳气昂昂。他是原党委宣传部长,巧舌如簧,人送绰号“辨证法(变戏法)”,云:“不要老是用眼睛盯白线,划线是为了不看线。众笑。对,搞阶级斗争是为了消灭阶级斗争,设国家是为了国家消亡,专政是为了消灭专政,花钱是为了消灭货币,睡觉是为了更清醒,吃饭是为了不吃饭。后来到天安门夜间彩排,长安街清道了。国庆那天,旌旗蔽日,连个毛也看不见,只见树木,不见森,平日那步武有力方队,也多少有些儿散乱。吾人不过蝼蚁耳。

一段趣事,也是笑林一束。19666月初文革伊始,北京市委改组,以李雪峰吴德为首的新市委取彭真刘仁旧北京市委而代之。北师大遂有热血青年张贴大字报,砸烂旧党委,认为以前申请加入的是反革命黑帮集团彭真的修正主义党团组织,宣布自即日起退出党组织,重新申请加入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旗下的中国共产党。此声明甫一贴出,当即遭群起而攻之:你加入的是中国共产党,你公然宣布退党,就是叛党,就是脱离党组织。那几个退党者吓得腿肚子筛糠,赶忙谢罪。当然大家此刻明白,你们加入的就是红色革命的共产党,并非加入修正主义政党。我为这几个青年暗暗捏了一把汗,心想这下子完了。不过好在各级党组织瘫痪了,不再过组织生活,也不缴纳党费了,没有书记副书记管辖,人自为战了,各小组注意了。

后来我研究基督教历史,知道,基督徒一旦奉父子圣灵的名受洗,不管給你施洗的牧师神父成为叛教者还是异端分子,还是成为腐败集团,那洗礼都仍有效,无须二次受洗,因为是奉父子圣灵的名,水是圣水,圣灵在起作用。只有手续完备,在组织程序上,你就是合法合理的基督徒。同样,那个党组织可能垮了,属于黑帮,成瘫了痪了的旧北京市委,但你在宣誓时,马克思的英灵就注入你的灵魂里。你加入的,就是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旗下的中国共产党。
    
真情表白,豪言宣誓,廉洁誓词,只须一次。一个人举手宣誓,拳拳之心,殷殷深情,唾沫星子,溢于言表,只需要举一次手,跺一次脚,指一次天,瞪一次眼,发一次誓,喷溅一次唾沬星子,就可以了。你进入府邸门坎,只需一脚踏进即可,无所谓有效与否。婚姻登记只须一次即有效,多次登记涉嫌欺诈。发自内心的宣誓无须多次重复。你叛变投诚,向对方营垒自白,也是一样,一次即有效,一失足成千古恨。一言即九鼎,签字划押即完成背叛之举一一无须多次宣布叛党。一句话说出来即是祸,一句话说出来即是火。现下中国人多次重复的爱国誓词,叠床架屋式墓前宣言,无数遍社论体的豪放宏论,豪迈抑且雄壮,但每一次的慷慨誓言,都是对此前的虚伪表白的嘲讽、贬抑和否定。这种宣言重复多次,并不彰显忠诚读数,而乃不断自我否弃。都说谎言重复多次就变成真理,但誓词重复多次就变作一堆粪土。三寸之舌使稻草变成黄金,也使黄金变为粪土。语言具有霉变腐蚀败坏侵蚀诋毁撤消的力量与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