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根兄弟们的葬礼
文/潘国尧
火根临出门时特意从工具箱里找了那把剔骨刀,那是他早年在老家镇上卖羊肉时一套家什中的一件,火根来这个西部城市做土方工程之前,他爹怕他接不到活,就让他带上杀羊的这套家什,说实在不行,你就在那卖羊肉吧,那地方遍地是羊汤馆,能活人的。
火根是西部地震前那年过完年后坐绿皮火车来这个城市的,进站过安检时,安检员说这个属于管制刀具,不能带走。他爹说算了,过些日子我让水根带来,水根的老板阿彪也要到这个城市发展,水根肯定要把老板的那辆宝贝车开来的。
水根是火根的堂弟,他给村里最大的包工头阿彪开车兼做保安和保卫,是阿彪的跟屁虫,却也混得很体面,在上海做工程就满口“阿拉”,后来在宁波干活,又时不时来句“娘希匹”。
阿彪专门承包商品房建筑工程,世纪之交,好多地方造房子比垒鸡窝还容易,只要你愿意投钱,几乎到哪都可以造房子,有的地方你只要给镇长灌几回黄汤,再送个万把块钱就可以把地基搞下来。阿彪的小舅子在镇信用社做领导,那时阿彪去信用社取钱比向老婆要钱还容易,所以没几年,阿彪就混成了方圆几十里内最有名的包工头。
后来上海、宁波的房子越造越多,造房子的人也越来越多,钱越来越难赚,早年跟阿彪一起混江湖的一个朋友转战到西部的这个城市混,竟然买下一个山头,准备把山头推平了造房子。
火根一直跟着阿彪做工程,一般的程序是阿彪包下一幢待建的楼,先让火根去做基础,就是挖坑扎钢筋埋管道填混凝土之类的活,等这边基础做好了,阿彪那些做框架的工程队再进场,同时再包下另一块地让火根去接着做基础。这个时间差一般在半年左右。
那些年由于老家附近很难接到合适的工程了,阿彪就天天在县城里泡妞喝酒K歌,他这些年赚了几千万的钱,怎么花都花不完,但是火根不能这样混,他赚下的那点钱早被他爹换成了村里的三间小洋楼了。
火根天天缠着阿彪要活,阿彪烦了,就说你愿意去西部吗?那儿有个挖土的活,“你把那个山头推平了,我就来造房子。”阿彪本来只想吓唬一下火根的,哪知火根说只要有活干,去火星也愿意。这样阿彪就借给火根50万块钱做启动资金,说别的钱等工程启动了陆续给。
火根与阿彪这样的合作模式已经有些年头了,虽然钱总是像挤牛奶一样的挤给他,但从来就没赖过账,所以这次火根依然听话地前去西部的这个城市讨生活。
按照江湖上的规矩,火根也多少算是一个老板了,前些年跟着他做的也有几十号人。火根这一年也快50岁了,他手下的那帮人也大都这个年纪,都是邻村和本村的,跟着火根的这些年,他们都学会了扎钢筋、浇灌混凝土和布线接水管等技术活,至于挖土方,他们不像那些年轻人那样,动不动就叫挖土机推土机代理。这代人从小吃苦,他们习惯以力气活赚钱。听说火根在西部接了一个推山头的活,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纷纷放下地里的活跟着他来到了这个城市。
但是火根这次被阿彪忽悠得够呛,他打小就没出过长三角,不知道外面的地域有多宽广,他原先以为阿彪说的山头跟老家那些土丘差不多,几十号人花个把月就能扒平。当火根看到一座百把来米高的土山耸立在眼前时,他整个人都崩溃了,这山头要是能用铲子扒平,得用上愚公的战略了。
但是几十号人都来了,不干活怕是不行的,再说自己都跟阿彪签了合同的。
火根算了算,就是几十号人不吃不喝,那五十万也不够买一辆挖土机的,而且带来的这帮老部下,没有一个会使唤挖土机或者推土机。火根只好花了几万块钱买来一些推车和铲子等原始挖山的工具,每天让大伙在山脚下挖土,火根的想法,是先挖出一块空地,既可以造工棚,也可以堆材料,这样阿彪来了还可以先造一幢楼,完了大老板再把还没造好的楼卖出去,钱就回来了,他的工钱也就到手了,也就可以慢慢筹钱买机械了。火根过惯了那种精打细算的日子,他学不来阿彪那种大包大揽的气度。
两个月后,火根打电话给阿彪,说是已经整出一块地了,让阿彪过来开工。
阿彪自己坐飞机到了这个城市,水根则带了全部办公家当,开了三天两夜,把阿彪的那辆跟着他走南闯北的大切开到了西部的这个城市,顺便也把火根的一大箱子杀羊刀具带来了。
阿彪看到山脚下开出的那块黄土地也傻眼了,他说火根你这是屎不出屁先出,这巴掌大一块地我怎么造房子?再说山脚下挖掉了,过些日子塌方了,我还没把楼造起来,就先把你们埋掉了,不行,得重来。
阿彪让火根把那些手下都打发回家乡去,火根不干,说乡里乡亲的,来都来了,再回村里去,要被人戳脊梁骨的。阿彪说自己要去买几十辆挖土机推土机压路车啥的,他们又不会操持,你养他们啊?火根说这么大的工地总有他们干的活吧。最后阿彪跟火根各退一步,就是年纪轻的先去学开车,年纪大的那几个继续做些挖土做边角地的平整等活。所有人的工资都由阿彪开,包括火根也拿管理级别的工资,工程结束后再另外分红给他。
两个月后,几十辆挖土机推土车浩浩荡荡开进工地,火根他们最初山脚下挖的那块地还真派上了用场,成了一个很合适的停车场。火根每天的工作就是监督那些开车的司机老乡,这些家伙在过去的两个月里被阿彪买通的一个培训学校给糊弄成了熟手,火根按照设计图纸指挥开挖,倒也干得热火朝天。
山头一点一点的被削掉,因为工程浩大,每天都有政府部门的官员来监督,检查,视察,阿彪每天都在接待这些人等,工地上基本是火根在撑着。火根也只是高中毕业,但是这些年一直在跟基础工程打交道,也学会了不少,差不多也能对付过去。
但是老天不帮忙,这一年的5月,离这个城市不远的地方发生了一场特大地震,这个正在扒平中的土山也摇晃了几下,山体都松动了。这里属于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接壤的地方,山体基本上见不到石头,都是土壤被长年累月风化切割成的塬。火根他们在平整的这个山头,山下是一条很深的沟壑,推掉的黄土都填到下面去了,什么时候把这条深沟填满了,什么时候这个山头也就没了。
西部雨水很少,但是这一年的7月,竟然连着下了好几场大雨,被拦截的沟壑形成了一洼水塘,从山上往下看,也就是很不起眼的一个亮点。因为平整出的台地已经有好几十个足球场那么大了,包括火根在内,大家都觉得这个小小的堰塞湖不会对台地构成太大的威胁,过些日子,那点积蓄的雨水很快会被高温一点点蒸发掉的。
一天夜里,电闪雷鸣之后又是一场豪雨,火根他们正在台地上的临时工棚熟睡,一股泥石流从天而降,几十号人根本来不及逃走就都被埋的埋掉,冲走的冲走。火根运气好,抱住靠近山边的一辆挖土机的液压柱子得以生还,其它人大都没了消息。倒是被火根他们推了几个月的山体整座都垮塌了,再也用不上那些推土车和挖土机了。那几十台车也大都被泥石流裹挟到黄河里去了。
阿彪作为主要责任人已经被公安抓走了,火根也被告知这些天不要走远了,随时听候调查。老家来了很多的人,每天都在阿彪的公司门口哭闹,政府尽量帮着安抚这些不幸的人家。火根爹也来了。水根脑子活络,他平时就住在市区阿彪租用的办公楼里,阿彪当天被抓走后,水根就开着那辆大切不知去了哪里,公安对火跟和他爹说,什么时候有水根的消息,立刻向他们报告,说水根是一个很关键的证人。但是水根的手机一直打不通,也许他已经把那破手机给扔了。
火根和这些兄弟有十多年生死与共的交情,那些日子,他的泪水都流光了,每天直直地盯着山体垮塌的方向发呆。他的老爹在来这个城市前,已经低价把家里的宅子给变卖了,老爹把一沓钱交给火根,火根看都不看一眼,叫他爹赶紧去分掉。
这以后的几天,老爹把火根堵在水根住过的屋子里,一刻也不让他离开,但是有一天早上公安派了一辆警车把火根又接到了局里接受调查,火根爹看到公安没给儿子戴手铐,就放心地睡着了,老人已经好几天没正经睡觉了。
从局子里出来已经是中午,火根看到爹还在熟睡,就悄悄地在床底下摸出水根捎来的那个工具箱,取走了那把剔骨刀。火根穿戴整齐了,跪在老爹床前许久,然后磕了几个头,就奔着东岗那个最高的山头而去。
在地震发生不久的那几天,市城建局不让火根他们施工,那几天,火根说东岗上有一大片野生的果子林,当地人嫌山高麻烦,很少有人去采摘,那天火根带着一帮手下去爬过东岗,在半山腰上摘了不少酸涩的果子回来。那天大伙都下山了,火根独自抄陡坡爬到了山顶,却发现原来平时看到的东岗并不是一个高高的山岗,而是一大片向东倾斜的塬,几乎是平原一样的辽阔。
火根生长在平原,从没见过这样荒凉开阔的塬。在那次登山过程中,火根几次与山鹰擦肩而过。那些山鹰展开的翅膀像飞机一样向他袭来,好在他手里柱了跟枣木棍,就用这根棍子几次击退了山鹰的攻击。
那次他下山时甚至还隐约见到了狼的身影,他在动物园见过那种尾巴特别粗大的家伙。他当时回来说给同伴们听,大伙都不相信,说是上去的路那么宽阔,东岗下面又是大马路大城市,怎么可能会有狼呢?火根说他在陡坡看到好几个被扒掉了土的坟包,看到那些偷偷土葬的坟墓旁边,尸体的肉和骨头狼藉遍地。同伴们以为火根在讲故事,干脆不理会他了。
火根出门时太阳还在头顶,爬山的那条路还算开阔,山路两旁还都种着不少杨树,有的树都有碗口粗,偶尔还能遇到开着三轮的当地人经过,车上是刚收摘的果子和一些豆子之类的作物。这让火根想起了老家的那些地,他的那些跟了他十几年的兄弟们,本来在家里好好地种地,也能养活一家人的,但是现在,他们都去了另一个世界了。
火根一路走,一路在旁边的杨树上用剔骨刀刻下他那些兄弟的姓名,等到刻完最后一个名字,太阳已经下山了,黄昏很快来临,火根想,过不了多久,天就暗下来了,他就要与自己的兄弟们团圆了。
火根还知道,黑夜里,那些他见过的狼可能会找到他,把他撕裂。那些跟他打过照面的山鹰也会来把他身上最后的一点肉从骨头上剥离。他想,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礼物了。
火根听老辈人说过,说山鹰最喜欢啄人的眼睛。他不想自己的眼睛乌珠先被山鹰啄走,他觉得应该是后脑勺露在上面死掉更合理些。
这么想着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火根也爬到了东岗的山顶了。火根隐隐听到附近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想应该是那些狼来看望他来了吧,或许是同伴们来欢迎他了。
火根把剔骨刀的把柄深深地插入土中,刀尖直指着夜空。今晚是农历十八,又大又圆的月亮很晚才从西边升上来,东岗山顶竟然豁然开朗了,夜色慢慢地亮堂起来。这把剔过无数羊骨头的剔骨刀在银色的月光中发出森森的光芒,火根爬在松软的黄土地上,估量了一下喉管与刀尖的角度,然后义无反顾地把头颈直叩在剔骨刀的刀尖上。
这之后的好几天,火根的老爹和不少人到处在找火根,但是都没找着,后来公安调看了东岗山脚下安装的一个摄像头摄下的画面,才发现火根那天下午是爬东岗去了。
一干人在东岗塬顶发现了火根的遗骸,诚如火根所料,狼和山鹰分食了他的尸体。火根爹找遍了儿子尸体周边几百米的地方,好不容易收集了一堆骨头,拢共也就几十块残缺不全的。上山前,火根爹已经预知凶多吉少,特地背上了水根带来的那个工具箱,他把儿子的骨殖殓到箱子里,那是火根一个可以与家乡与过往岁月关系紧密的一个物件。
火根爹用儿子留下的那把剔骨刀挖了一个深坑,然后把箱子埋了下去,上面垒起一个坟包。
下山的时候,火根爹看到了儿子刻在杨树上的那些姓名。在半山腰火根刻下第一个兄弟姓名的树旁,火根爹为儿子在一颗杨树上刻下了他们这一拨人的最后一个姓名。
若干年后,那些杨树长得有电线杆那么粗了,满头银发的火根爹在孙子的搀扶下,最后一次在刻着火根名字的那颗杨树下焚香祭酒烧黄纸,老人说:火根,爹走不动了,不能到山顶去看你了,就在这送你吧。
而在被火根平整过后来又被泥石流冲走的那块台地上,建起了一幢又一幢漂亮的楼房,这些房子都是阿彪出狱后负责开发的,那几年上上下下都在忙着灾后重建的大事,阿彪的小舅子上下打点了把阿彪给提前忽悠出狱。火根的儿子现在依然和阿彪合作做基础工程,阿彪还给火根的儿子在这些建好的楼房中弄了一套房子,那套房子正对着东岗的山顶,火根儿子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阳台上,朝着山顶父亲天葬的方向拜三拜。